4、廠督沒殺

見喜做了一夜的怪夢。

先是夢到跟人打架，推推搡搡摔了好幾次，渾的骨頭都摔得疼。

後來又夢到自己在紅牆下堆了個雪人，雪人很可，還朝咧笑。見喜也朝雪人笑，可雪人一笑就了，滿宮裏追著跑。

往哪裏跑，雪人就往哪裏追，像個幽靈一般怎麽都甩不掉。見喜害怕極了，跑摔了好多次，雪人抓住，渾上下冷冰冰的，把上所有的熱乎氣兒都帶走了。

醒來的時候，見喜破天荒地咳嗽兩聲，嗓子痛得冒煙。

十幾年未曾染過風寒的見喜，病了。

見喜覺得自己渾都疼，起穿的時候，中的襟不慎落，手臂上烏青的傷痕猛然落眼中。

見喜愕然半晌，又解開系帶將上好生檢查了一遍，才發現不僅僅手臂上有傷，腰間也青了一大片！

這是……是這屋子的主人在上留下的？

昨兒來的時候，還只有手心和膝蓋有傷。

眼睛滴溜溜地往四周瞄，可偌大的屋子裏一個活人也沒瞧見，床上也依舊空空，好像從來沒進來過人。

愣坐了一小會，見喜長長地嘆了口氣，懊惱地腦袋。

昨晚實在是太累了，上又痛得厲害，睡得沉了些，竟連主子的面兒都沒見著。

見喜又拿開帛枕瞧了瞧，不皺眉，也算“伺候”了一夜，上還被主子糟蹋這樣，難道沒有任何賞賜麽？有些失。

聽妙蕊說，翊坤宮的掌事宮蘇錦是銀作局掌印的對食，那李公公日日都在枕邊留個玉鐲、金釵這類的首飾，看這屋子的擺設，比那些太監奢華多了，只是這屋子的主人未免有些摳門。

見喜掀了錦被，認命地穿好裳，趿拉著鞋子往外頭跑，還未出殿門，便看到一個面生的小太監哈著腰走進來。

那小太監面如敷，子瘦弱，下尖尖，子瘦弱，個頭同見喜一般高，看到小宮四肢健全地下了床，臉上出微微吃驚的表，不過很快就恢複了殷勤的笑意，朝見喜作揖。

“姑娘，可要伺候您盥洗梳妝？”

從沒被人伺候過，這突如其來的恭順嚇得見喜肝膽一。

見喜抓了抓腦袋，搖搖頭不好意思地問：“小公公，這裏是哪兒啊？”

昨晚究竟伺候了誰呀。

對方似乎比還要疑，可這姑娘脖子上的指痕和幹啞的嗓音足以說明一切。他以為是丫頭睡迷糊了，忙恭敬回道：“這是頤華殿。”

見姑娘一臉疑，那小太監又補了句：“是東廠督主梁大人的寢殿。”

東廠督主？！

顧大人讓伺候的人竟是老祖宗！

見喜瞪大了雙眼，兩道秀眉擰得的，雙不自覺地就了下來，差點跪下。

下意識地上腰上的青紫，心如擂鼓。

這祖宗昨晚對做了什麽？嚶嚶。

等會兒……昨晚廠督回來，竟然睡著了！

見喜兀自在心裏捋了捋，昨兒晌午沖撞了廠督，若不是姑姑在，這會已經被砍了手腳。然而晚上被顧大人安排伺候廠督，竟然在廠督床上睡著了，一睡就到了天亮！

……要完。

廠督沒要的小命是為何，難不想將養了下酒？！

尚未緩過神來，那小太監又佝僂著笑道：“姑娘您喚我福順即可，往後還姑娘多多提攜。”

昨兒老祖宗把床幔都扯了，可見戰況何等激烈，今日差人進來收拾時，姑娘還在床上睡得正香哩，既留下這姑娘的命，想來老祖宗是滿意的，他們這些做下人的自得趁早好生結著。

可見喜不這麽想啊。

見喜訕訕地朝他笑了笑，現如今的命都在老祖宗手裏攥著，哪裏還提攜得別人呢。

實在抑不住心中複雜的心緒，在心裏念了幾遍《金剛薩埵心咒》，那是在寺裏頭常聽姑子們唱的，說能消除業障，這會兒可真是想求菩薩用金剛杵多捶兩下。

低頭咳嗽了兩聲，小心問道：“福順公公，廠督這會在何？”

福順著一怔，隨即解釋道：“督主起早，朝房點卯之前，得先到保和殿伺候陛下，跟著隨同聖駕往太和殿上朝，這會應當已經在養心殿了。”

見喜唏噓了一聲，并不關心老祖宗的起居，只聽出一層意思來，老祖宗很忙，這會子還料理不到。

既如此，是不是可以先撤？

掃了一眼四周，見喜忽想起什麽來，信口問道：“對了，福順公公，怎麽沒見昨晚帶我進來的那個小公公呢？”

“他……今兒不在。”福順很艱難地整理著措辭。

其實福順想說，他不僅今兒不在，往後也不會在了。

如今誰還敢往廠督床上塞人？

也就是那新來的不懂事兒，自以為大功一件，實則膽大包天，最後廠督一句輕描淡寫的“杖斃”，這輩子也就到頭了。

也是他命不好，若是往日，死的都是獻過來的人，廠督若是心不錯，說不準能饒了底下人的小命，可今日人破天荒沒死，還得了廠督的青睞，死的只能是他了。

不過，福順不能跟這小宮說實話，若是嚇著日後的夫人，他就算有十個腦袋也不夠老祖宗玩兒的。

這可是頭一回瞧見從廠督屋出來還能完好的……人吧。

這姑娘雖說模樣不錯，杏眼桃腮，雕玉琢，可稱其一聲人還是略擡舉了些，尤其是在這攢金堆繡的後宮之中，最不缺的就是人。

福順心中喟嘆，誰讓老祖宗喜歡呢。

見喜不敢多待，更不敢用早膳，忍著膝蓋的疼痛，著急忙慌地回了永寧宮。

昨日見喜被罰跪三個時辰，約莫到酉時末結束，秋晴姑姑下了命令，誰也不許給送吃食，那東廠提督也不是好敷衍的，因此衆人都不敢到廊下去看。

直到戌正時分，衆人發現見喜還未回，妙蕊與綠竹這才到回廊去尋人，可夜間的回廊冷風刺骨，樹影蕭索，哪裏有見喜的影子！

妙蕊本以為見喜去哪懶了，可也不敢驚姑姑，直等到亥時還未見人回來，這才意識到事的嚴重。

幾人不敢鬧出靜，只得提著宮燈在永寧宮四尋找，哪怕見人來就滅了燈，最後也沒逃過秋晴姑姑的眼睛。

秋晴姑姑手裏攥著個小小的白瓷葫蘆瓶，興許是來給見喜送藥的，遇到們幾個驚慌失措的模樣，又見廊下無人，隨即猜到了大半。

永寧宮丟了個小宮，放眼整個後宮算不得什麽大事，尤其是才得罪了那位東廠督主的小宮，失蹤一夜難免讓人想多。

秋晴面一直很難看，平日裏本就頂著一張嚴肅至極的臉，這會更是駭人，尋不到人，只得進暖閣去求賢妃娘娘。

賢妃子畏寒，是在承恩寺的時候落下的病，屋裏炭火燒得很熱，賢妃膝上仍蓋著一條北狄進貢的貂皮毯。

顧延之下了朝就隨太醫院判一同過來，此刻正給賢妃把脈，秋晴站在一旁靜靜等著，未見任何焦炙之。

太醫把完脈後寫了調理的方子，由青浦去太醫院抓藥，又細細代幾句方才收拾藥匣起離開。

姐弟二人坐在貴妃榻上閑聊幾句家常，停下來喝茶時，顧延之恰好說到昨日在永寧宮門口沖撞了東廠梁寒的那位小宮，賢妃微微詫異地擡頭，“竟有此事？”

秋晴對上賢妃的視線，恭順冷靜道：“小丫頭躁，幸而督主不願追究，這才撿回一條命，昨日被奴婢訓斥了幾句，在回廊下罰跪，可昨夜竟不知所蹤，直到今晨都未尋到人，想必是為了避罰躲在了什麽地方，待回來，奴婢一定親手打死了，不讓娘娘煩心。”

這話一出，賢妃更是訝異，“好端端的人怎麽能丟了？才回宮幾日，怕是在宮中迷了路也不無可能……”

“阿姊莫急。”

話音剛落，賢妃和秋晴同時側首看向了一旁的男子。

顧延之似是悠閑地撇了撇茶中的浮沫，溫言笑道：“那丫頭能在梁寒手底下活命，也是樁奇事，昨兒我領人把送去頤華殿了。”

“什麽？”賢妃臉微微發白了一瞬，不可思議地著他。

秋晴面上不顯，心中卻是大駭，藏在袖中的那只手攥得的，指甲幾乎摳進了裏。

顧延之笑了笑，“倘若今日能完好回來，說明不是個福薄命賤的，往後阿姊在後宮便算是多了一層依仗，日子也會更加好過一些。”

賢妃剛回宮，可也知道那位東廠督主吃人不吐骨頭的手段，落到他手裏究竟意味著什麽，賢妃想想便覺不寒而栗。

八年未見顧延之，卻不想當初浸潤在孔孟儒道中長大的溫潤年，竟如此視人命為草芥，輕描淡寫地將無辜之人的生死至于邊閑談，如此這般，與那些人人唾罵的宦佞有甚區別？

顧延之也察覺出賢妃眼中驚詫乃至陌生的神，忙上前賠笑道：“阿姊放心，若非我昨日覺察出梁寒待那小宮有幾分不同來，又怎會擅自做主讓去伺候？”

賢妃搖了搖頭，語氣泛冷：“梁寒是什麽人，你比我清楚。若是品純良也就罷了，就算閹人也能疼人，可他呢，折磨人的法子千種萬種，坐上如今的位置得靠多見不得人的手段？湊到他宮裏去，豈不是同送死無異？”

“我只知道他權勢滔天，東緝事廠、錦衛都牢牢握在手裏，如今還填了司禮監的缺。阿姊可知前朝司禮監是何等威風？若不是被削了權，那是和閣分庭抗禮的，如今陛讓他批紅蓋印，閣的票擬都要先從他手裏過，有的是人想要結。”

顧延之斂去了笑意，繼續道：“阿姊，如今你能回來全憑陛下的寵，阿姊心善，一次無意的施餅之恩讓陛下記掛了這麽多年，如今更是不顧太後和群臣的反對，也要將阿姊納後宮為妃，可是往後呢？阿姊能保證這輩子榮寵不斷麽？阿姊并非熱衷邀寵之人，否則也不會在承恩寺委屈整整八年。”

賢妃臉微變，蹙著眉道：“陛下對我只是敬重。”

顧延之嗤了聲，道：“敬重？若真只是敬重，為何阿姊不是太妃，而是賢妃？若只是敬重，陛下何不安排阿姊住到壽康宮，反而搬來這歷朝歷代寵妃所住的永寧宮？”

顧延之嘆了口氣，往窗紗外頭看了一眼日，繼續道，“顧家自伯父出事後幾乎是一蹶不振，父親又臥病在床，前朝後宮只有你我二人，阿姊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顧家考慮啊，阿姊此番回來，祖母的病也大好了。”

賢妃下頜繃，沉默良久。

秋晴聽得背脊陣陣發涼，以為再無希之時，門外忽然傳來了小丫頭而倉促的嗓音，“奴婢想見賢妃娘娘，勞煩姐姐通傳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