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的東宮太傅陸卿時,是皇后李潯蕪的舊相識。
這是整個大寧人人皆知的事。
更準確的說,他們不僅是舊相識,還是一對舊夫妻。
當年,工部侍郎陸卿時見李潯蕪當上皇后后,想要辭離京,卻被皇帝保留了籍。
皇帝準他隨意去游山玩水,卻不準他隨意辭,依舊保留他的職,還從自己的私庫里面分發俸祿。
陸卿時不解,最后一次面圣之時,他看著剛剛新婚的皇帝,問他究竟是何意。
皇帝卻什麼話也沒有說。
五年后,陸卿時回京,聽聞皇后已經誕下雙生子,長子被封為太子,長被封為定宸長公主。
皇帝大喜,賞賜皇后娘娘不僅封地、良田無數,更有更多金銀珍寶全部歸于皇后私庫。
時隔多年,眼見李潯蕪地位尊崇,兒雙全,陸卿時心中逐漸釋懷。
此時,劉太傅年事已高,辭歸鄉,皇帝要為太子選擇新的東宮太傅。
陸卿時曾是兩榜進士,才高八斗,品行端正,自然而然地被皇帝選中。
(后面會有更多解釋。)
琉璃檐角垂下綿綿秋雨,陸卿時執傘立在東宮廊下時,正聽見里頭傳來脆生生的爭執。
鵝黃衫子的小公主攥著支狼毫,筆尖懸在兄長剛寫好的《勸學篇》上晃悠。
樨兒看著安穩如山的皇兄,威脅道:
“皇兄若不肯讓我畫只貍奴,我便把這字帖捅個窟窿。”
“不可。”
權兒手去護宣紙,袖口出一截青玉竹節筆。
陸卿時瞳孔微,眼見著那玉竹第三節的裂痕,與他當年親手雕琢的那支分毫不差。
珠簾忽被宮人挑起,兩個孩子齊齊轉頭。
陸卿時玄服上還沾著潤的雨氣,目卻凝在小太子慌忙掩藏的玉竹筆上。
那支玉竹筆,是母后前幾日尋出來送給他的,若是讓樨兒看見,定然又會是一場好鬧。
李宣權心想。
此時,那位新上任兩個月的太傅,開口朝他們要昨日布置下的課業。
囂張的小公主挑了挑眉,像是又想到了什麼鬼點子。
“太傅請看!”
在李宣權拿出自己的課業時,樨兒突然將染墨的筆擲向那張字帖,濃黑墨團在"鍥而不舍"四字上炸開。
權兒睫猛地一,抿瞪向了皇妹。
卻見陸卿時執起污損的宣紙對著,語氣溫和道:
“公主殿下…可曾見過雨打殘荷?”
說罷,他蘸取那團墨漬,寥寥數筆勾出枯垂。
權兒袖中的玉竹筆突然被他了出來,陸卿時挲了一下筆桿,沾取墨,令小太子執起了那支筆。
“要這樣運腕。”
陸卿時握著權兒的手,添上一片墜的荷葉,孩冰涼的手指讓他回憶了故人的同樣稀薄的溫。
小太子溫和守己,不卑不,每每被他那個皇妹“欺負”時,總會瞪著兩只滴溜溜的眼睛看著對方。
他這副樣子,總令陸卿時不得不幻想那一位故人兒時的景。
更何況,李宣權原本就長得更像李潯蕪一些。
眼見著太傅只教皇兄作畫,并不搭理自己,李安樨跳下椅子,想要去找父皇告狀。
走到門口時,卻發現李潯蕪正立在垂花門后,看那位陸太傅俯教權兒洗筆的場景。
“母后!”
樨兒張開小胳膊朝李潯蕪撲了過去,朱砂襦掃過青磚上漉漉的倒影。
李潯蕪接住兒時,正撞見陸卿時過來的目。
陸卿時只看了一眼便放下了手中的玉竹筆,他上前兩步,垂眸拱手,無比尊敬道:
“臣陸卿時見過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康健,千歲無憂。”
李潯蕪微微點頭,輕聲道:
“太傅免禮。”
說罷,便放下手中的小公主,命后的宮人拿上來兩個食盒,開口道:
“本宮新蒸了一些糕點。”
李潯蕪說著,走上前將朱漆食盒擱在了書案上。
陸卿時垂首,不敢多看一眼,視線只能隨著小巧致的青緞繡履移。
李潯蕪走至小太子的后,低頭去看權兒畫的枯菏秋景圖,微微一笑,著權兒的手執起玉竹筆,聲道:
“權兒仔細看這殘荷。”
權兒乖巧地“嗯”了一聲,視線隨著母后的筆。
鎏金護甲劃過褶皺的宣紙,李潯蕪細白的手指竟然要比羊脂玉的筆桿還要奪目。
權兒目不轉睛地看著,只見那黛青突然在枯上點出雨珠。
“秋雨雖寒,到底比春多三分清氣。”
李潯蕪耐心地解說著。
隨后,筆鋒陡轉,又用朱砂勾出半只蜻蜓,將將停在被墨漬污損的“鍥”字上。
剎那間,那幅原本寂寞寥落的殘荷枯葉,竟然在暮里竟生出奇異的生機。
權兒不自地連聲贊嘆,李潯蕪笑著吻了吻這孩子的鬢角,在旁邊題了一行字:
—— 去蕪存菁
(去蕪存菁是漢語語,讀音為qù wú cún jīng,意思是除去雜質、保留華。)
李潯蕪將改好的畫推至陸卿時眼前,開口道:
“本宮拙筆,此等蓋彌彰的補救功夫,著實是讓陸翰林看笑了。”
陸卿時看著那只用朱砂點綴的蜻蜓,目一,他垂眸拱手道:
“娘娘筆,臣三生有幸。”
李潯蕪看著他久久未言,剛想要再開口說些什麼的時候,樨兒卻拿著一塊雕牡丹狀的糖糕走了過來,故意將糖霜抖落在兄長臨的字帖上。
李潯蕪皺眉拿開的手,用手帕將權兒的字帖拭干凈,又安地拍了拍權兒的肩膀。
樨兒見狀,突然鉆進兩人之間,沾著糖渣的小手攥住李潯蕪孔雀紋袖口,大聲道:
“我要母后喂我!”
李潯蕪微微蹙眉,輕聲嗔怪道:
“樨兒,你若是再這樣胡鬧,母后就真的生氣了!”
樨兒聽罷,抿了抿小,委屈道:
“母后只跟皇兄說話,都不理樨兒……新來的太傅也是這樣……”
李潯蕪看著使勁眼淚的模樣,哭笑不得,只好將一把抱了起來,對著陸卿時說道:
“孩兒頑劣,恐太傅還要多費心一二。”
說這話時,清秀的臉上掛著淺淡溫的神,整個人都泛著和的,比時期還要鮮活靈氣。
陸卿時恍惚了一瞬,連忙低頭道:
“娘娘言重,太子殿下勤謹恭肅,賢良兼備。至于公主殿下…年紀尚,行事不當之,臣會多加提點。”
李潯蕪笑著點了點頭。
懷中的樨兒卻瞪了他一眼,張開小辯駁道:
“你若是敢罰我,我就去告訴父皇,讓他把你……”
話未說完,便被母后捂住了。
李潯蕪歉疚地看了一眼陸卿時,囑托權兒好好聽太傅的話,而后轉抱著樨兒往外走。
陸卿時朝著遠去的方向凝視了片刻,直到小太子揚起頭喚“太傅”的時候,他才回過了神。
陸卿時低下頭,看著那宣紙上端正的“去蕪存菁”四個字,自嘲地笑了笑,而后重新執起小太子的手,筆鋒懸在蜻蜓上方三寸,在殘荷旁添了支未綻的蓮苞。
李潯蕪抱著樨兒回到了含章殿后,打算好好教育教育這孩子。
自打雙生子出生以后,還是頭一次“教訓”自己的孩子,李潯蕪沒有任何經驗,只能拿著一個白玉做的戒尺,在樨兒面前裝模作樣地晃了晃,問道:
“樨兒,你為什麼總是要欺負你的皇兄?”
樨兒選擇視而不見那戒尺,跑到李潯蕪面前抱住的,撒道:
“母后別生氣,樨兒沒有欺負皇兄。”
李潯蕪輕輕“哼”了一聲,說道:
“樨兒不許蒙騙母后,母后今日都看到了,你是故意把糖渣甩到你皇兄的字帖上的。”
樨兒眼見自己抵賴不過,只好把上半子埋進李潯蕪寬大的袖中,聲氣道:
“母后不要生氣了,樨兒不是故意的……”
李潯蕪“冷漠”地推開,說道:
“不行,你知錯不認,下回還會犯,母后罰你三日不許吃糕點。”
說罷,便蹲下子,拿走了樨兒手上吃剩的半塊牡丹糕。
樨兒“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噎著把臉埋進母后蹙金繡的襟里,哽咽道:
“樨兒知道錯了,樨兒不該欺負皇兄,樨兒只想讓母后多疼疼樨兒……”
李潯蕪一聽見的哭聲,心里面便開始泛泛酸,一把拉開樨兒,拿出帕子來了哭花那張小臉,語重心長道:
“樨兒,你最年,母后也一向疼你最多啊,這難道還不夠嗎?”
樨兒哭著搖了搖頭,抓著母后的袖,焦急地跳著小腳道:
“不夠,不夠!母后不只疼樨兒,還疼皇兄和父皇,現在還多了那個新來的陸太傅,樨兒不要母后疼那麼多人,樨兒只要母后疼樨兒一個!”
李潯蕪聽了這話,既是百般無奈,又是哭笑不得,一把摟住小公主,耐心地解釋道:
“樨兒,你和皇兄,還有父皇母后,咱們四個人脈相連,是天底下最親最親的人,應該彼此疼,不可以生出嫉妒心。”
“還有那個陸太傅,母后去看他,和他說話,是想要他好好教授你和你皇兄,本就沒有別的什麼意思!”
樨兒吸了吸鼻子,哽咽道:
“可是,可是…母后沒來之前,那陸太傅一直看著皇兄,母后…來了之后,陸太傅就一直看著母后……”
李潯蕪無奈地了的臉蛋,說道:
“你這個刁鉆古怪的孩子,陸太傅自是和誰說話,才會去看誰,你若是多向他請教問題,母后就不信他不會看你。”
樨兒鼓了鼓腮幫子,氣呼呼道:
“我才不要向他請教問題,我又不喜歡他……”
“我只喜歡母后——”
說著,一頭鉆進了李潯蕪的懷抱。
李潯蕪抱著笑了笑,喃喃道:
“你這鬼丫頭,真拿你沒有辦法。”
樨兒聽了,抬起頭,認真道:
“母后,那你喜不喜歡樨兒?”
李潯蕪抱起坐在床榻邊,點了點的額頭,反問道:
“你說呢?母后平時做的糕點給誰吃的最多?母后繡的衫給誰穿的最多?母后那些好玩的東西都讓誰拿了去?”
樨兒聽了,拱了拱脖子,湊上去抱住李潯蕪的脖子,聞著母后上的味道,嘟囔道:
“那就好,母后,我聽宮人們說,皇兄長的像你,我長的不像你,母后可不能因為這個就不喜歡樨兒了。”
李潯蕪了的小腦袋,說道:
“好好好,只要樨兒聽話懂事,母后會一直喜歡樨兒的。”
深夜,樨兒又鬧騰著要李潯蕪抱睡覺。
李潯蕪無法,只好將留在了自己的寢殿。
待李澤修回來后,發現了被窩里面多了一個小團,他笑著將樨兒抱了出來,說道:
“朕聽說你今日惹你母后生氣了?”
樨兒求救般地看了一眼李潯蕪,李潯蕪連忙打圓場道:
“孩兒犯了一點小錯,我已經教育過了。”
李澤修挑眉笑了笑,道:
“是嗎?”
說罷,又看向樨兒,道:
“既然如此,那朕就先不罰你了。來人,把定宸公主帶去偏殿睡。”
樨兒一聽這話,連忙甩開他的手,躲進李潯蕪的懷抱,囁嚅道:
“樨兒不走,樨兒今夜要和母后一起睡。”
李澤修搖頭道:
“這不行,你都多大了,還這麼纏磨你母后……”
李潯蕪聽了,尷尬道:
“陛下,才三歲。”
李澤修聽罷,繼續道:
“那也不行,權兒也才三歲,卻不似這般能鬧騰你,這孩子也不知是隨了誰!”
李潯蕪聞聲,看了一眼李澤修,意味深長道:
“樨兒這樣刁鉆古怪,我也不知道是隨了誰,既是我和陛下的孩子,不是隨我,就是隨……”
“就是隨父皇!”樨兒率先搶答道。
李澤修聽了,“嘿”了一聲,上前一把抱住樨兒,把舉在高搖了搖,逗弄道:
“你這孩子,倒是牙尖利,朕像你這個大的時候,《論語》都背了,可不像你大字不識,只知道貪玩貪鬧!”
樨兒“咯咯”樂了一下,說道:
“那我就是隨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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