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先帝駕崩后，他生前久居的長生殿也被封了起來。

李澤修推開殿門，里面陳設依舊，因為無人打掃的緣故，只短短數月，就蒙上了一層灰塵。

李澤修款步邁側殿，黃花梨木如意紋的供案上，供著一副白玉的觀音像。觀音像前有汝窯供爐，后有金碑梵文，左右各有一盞長明的蓮燈。

那些玉瓶金盤里，昔年更是供滿了香花珍果，下設高臺團，擺滿了禪書，是先帝生前打坐修玄的去。

李澤修抬頭看向那面墻壁，壁上有一副對聯，寫著:

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那時，李澤修每每來長生殿覲見先帝，抬眼一這對聯，心里面總會哂笑一聲。

下面供奉著渡世人離苦海的觀世音菩薩，上面卻又是寫著孽海天癡心一片。

李澤修總覺得他父皇很矛盾，很稽，也很癲狂。

那時，對聯的中間，還掛著一幅人圖，畫中的人臻首娥眉，云鬢朱，著彩霓裳，宛如朝霞般絢爛。

如今，其他陳設依舊，卻唯獨了那幅人圖。

李澤修向看守宮殿的宮人一問，才知先帝病重的那些時日，一直將那畫像放在枕側。

庶人沈氏為他侍奉湯藥，故意將藥灑在那畫像上，還被先帝掐住脖子狠狠甩了兩個掌，大罵了好幾句賤人。

彌留之際，更是對著太后下了命令，說自己崩逝之后，要將畫像帶進龍棺合葬。

太后面上答應，可先帝一死，就謊稱自己子不適，將喪儀之事一應推給庶人沈氏去辦理。

庶人沈氏素來心狹窄，先前因為這畫像被先帝好一頓辱，一直懷恨在心，先帝已故，怎麼置這畫像自是由說了算。

原本想將那畫像撕掉，可轉念一想，覺得這樣還不算解氣。

于是，在昭德殿里，先帝的靈前，當著一眾皇子公主、宗親國戚的面，將那幅畫像展開給大家看了看，而后扔進了火盆。

此時，一向不聲不響的端貞公主卻突然起沖了過去，手就要搶回那已經燃燒起來的畫像。

彼時庶人沈氏之子，逆王李澤仲已經奪權，他大罵一聲“放肆”，抬腳就掀飛了火盆。

火星頃揚的那一瞬間，駙馬陸卿時突然上前一把抱住了端貞公主，將護在了下。

幾名軍突然沖了出來，李澤仲給端貞公主扣上了一個在先帝靈前大不敬的罪名，說話間就要將拿下。

最后，還是裝病的太后突然出面阻止，當著皇室宗親的面，李澤仲也不好做的太過，這場鬧劇才得以終止。

這些事李澤修一概不知，他那時正在從西南一路往京城趕，路上不跑死了五匹戰馬，還遇到了無數李澤仲派來的刺客。

最兇險的一次，是他連續趕了三天三夜沒有停下，心俱疲。途經一條河流之時，石橋底下突然竄出了十幾名手持彎刀的刺客，一上來就干掉了他的兩名護衛。

李澤修縱馬回旋，左手持金刀，右手持長劍，騎著馬就開始廝殺。

耳邊是護衛同刺客決斗的聲音，敵人的噴濺在他的臉上，腦海之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就是要活下去！

一個手敏捷的刺客，在干掉了一個李澤修的幾個親兵之后，突然從后面躍上他的馬匹，用長鞭勒住了他的脖子。

李澤修呼吸困難，卻依舊揮劍干掉了前面兩個朝他行刺的人。

那人的長鞭越勒越，李澤修面上青筋暴起，用手中的金刀朝后一劈，直直劈斷了那人一條手臂。

正轉把他踢下馬時，卻聽見護衛之中，有人驚呼了句“太子殿下當心”。

李澤修一回，一柄彎刀直直刺了他的左，那刺客手腕一轉，刀生生從他轉了一圈。

李澤修一手握住利刃，想要抵住對方的作，那人卻突然將刀拔了出來，趁著李澤修力的那一瞬間將他踢進了湍急的河流。

被河水淹沒的那一瞬間，李澤修突然有那麼一個念頭，覺得李潯蕪背棄自己另嫁他人也許是一件好事。

他真這麼死了，留下無依無靠的，有那麼一個人能護住也行。

可惜那個念頭只有這麼一瞬，下一刻，生存和斗志又被重新燃起。

他不能就這麼輕易死去，他要活著回京，奪回那個本該屬于他的皇位，奪回那個本該屬于他的人。

李澤修一手捂住流不止的口，另一手攥金刀，屏住呼吸從河水中探出了頭，對著那些隨他跳下水的刺客揮刀廝殺，鮮紅的將本來清澈的河流染的污濁。

最后，李澤修被那幾個所剩不多的親兵護衛扶上了岸。

護衛給他簡單理了傷口，敷了傷藥，又包扎了幾圈。

眾人看著他慘白的臉，紛紛勸道:

“太子殿下，您了重傷，尋個安全的地方休養半日，再往京城趕。”

李澤修抬頭看了看天，那離京城僅剩七十余里。

李澤仲派了這樣高強的死士來殺他，定然是覺得他即便不死也會傷，是一時半會回不了京城的。

越是這樣，李澤修就越是不能停。他偏要這個時候回去，早一刻奪回屬于自己的人和東西，他才能早一刻心安。

如今，李澤修坐在長生殿里，再回想這些事，只恨自己當初就不該離開京城。

哪怕是抗旨不遵，他也該一刻不離的守在李潯蕪的邊。

這樣本不會陷危難的境地，也不會平白無故那些苦楚委屈，最關鍵的是，不會嫁給其他人。

他們之間，更不會因為那人，生出來許多猜忌與隔閡，嫉恨與愧疚。

陸府。

陸卿時著素白寢，正坐在窗臺前賞月吹笛，此時一個面容姣好的婢湊上前對他笑道:

“公子，方才老爺和夫人說，您明日還要早起朝，奴婢早早服侍您就寢。”

陸卿時一聽，收起手中玉笛，扶著木椅把手就要起，那婢見狀，連忙要上前扶他。

陸卿時揮手推開，一向清俊溫潤的面容上帶著薄薄怒意，在燈火映襯下，多了幾分深邃。

“別我，我自己能走。”

陸卿時說完，便朝著床榻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

那婢面上出幾分心疼，忙上前為他鋪被置枕，整理床榻的時候，突然在枕邊到了一枚香囊。

婢拿起香囊就著燈火一看，月白的底上繡著幾片淡青的竹葉，竹葉旁邊還有兩朵海棠花，看上去非但不違和，反倒有一種別致的淡雅。

捋了捋香囊下的流蘇，笑道:

“公子這香囊上的流蘇都線了，讓奴婢拿去重新給您打個瓔珞吧。”

陸卿時本在安放玉笛，一聽這話，連忙轉奪走那只香囊，斥責道:

“誰準你它了？以后沒有允許，我的東西你們一概不準！”

那婢一聽此話，連忙紅了眼眶，是陸府下人的家生兒，名喚芳瓊，自跟著陸卿時服侍。

直到后來端貞公主嫁進來后，才被調到別院去。在此之前，公子待一向溫和，從來沒有說過半句重話。

這回公子從荊州回來，傷了，公主又同他一早就和離了，老爺夫人恐他房中無人服侍，這才派了芳瓊來。

可是陸卿時一連幾夜都獨自一人安置，從不一手指頭，也不許自己。

如今，又對著芳瓊這般厲聲責罵，芳瓊心里委屈的不行，頃刻之間已是涕淚連連。

陸卿時見狀也沒有安，只煩躁地說道:

“行了，這里無事，你下去休息吧。”

他說完，自己躺上了床榻，對著手里的香囊出神。

芳瓊雖心有不甘，卻也只能退下。

聽出去后，陸卿時才起，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只香囊，拿出里面那縷纏著紅線的頭發反復檢視。

這是他與李潯蕪大婚的時候，二人結在一起的發，后來李潯蕪又親自為他繡了這一只香囊。

陸卿時把頭發放在香囊里面，白日佩在上，夜里在枕下，這才不曾讓來陸府送和離文書的張寬給搜羅去。

陸卿時將頭發好生放回，而后挲著那只香囊，一夜無眠，心里默念道:

阿蕪，生辰快樂，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