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nbsp;nbsp; 第84章

◎舊事◎

聞言, 高遜驀然擡眼，他死死盯著信上的字，又艱難地擡起眼皮, 迎上祝無執深不見底的目。

那目裏沒有憤恨，唯有高高在上，審視萬的冷漠。

高遜幹涸的翕，撕裂的傷口滲出鮮。

他盯著祝無執, 似乎想過這張俊冷傲的臉看什麽人。

半晌, 他笑了。

“你像我, 也像。不愧有我和一份脈。”

說著, 他嘆道：“如果你是我高家子嗣, 或許一切都會不同。”

事到如今，卻還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他只覺得惋惜, 祝無執是祝家人, 不是高家人。

祝無執緩緩收好那封信, 重新納袖中，神看不出喜怒, 淡聲道：“高大人可有言？”

高遜了, 鐵鏈撞輕響。

他嘆了一聲：“罷了，既然你都猜的差不多了，那我也沒什麽可瞞的。”

頓了頓，又道：“我只有一個請求…幫我給你祖母上柱香，就說…我對不起。”

*

沉重的鐵門在後“哐啷”一聲合攏, 隔絕了天牢深那令人作嘔的腥。

下雪了。

細的春雪，在無邊的夜裏, 微弱昏黃的暈下, 無聲飄墜。

祝無執屏退宮人, 兀自往回走。

他踩過積雪，影在紛揚的細雪與微弱的宮燈下，被拉得很長，像是孤獨的鬼影。

風卷起雪花，撲在他臉上，冰冷刺骨，他卻恍若未覺。

那一沓信箋，是高月窈從高遜床底的一暗道中尋到。

信紙泛黃，卻沒有任何破損，顯然被人珍重悉心收納。信上的字跡工整的一板一眼，他最悉不過。

那是他祖母李靜和的字。

信上的容不多，卻讓祝無執對跟高遜的關系，猜測得八九不離十。

可當高遜吐所有真相時，祝無執依舊覺得心緒翻湧，憤恨悲戚。

四十多年前，高遜中第，卻因出寒微，不得寸進。

某次賞花宴會，高遜為中書令之李靜和解圍。高遜的風采學識吸引了李靜和，李靜和的聰慧明豔也令高遜心。兩人相識相知相。

高遜娶李靜和為妻，李家卻看不上他的出，把兒定給了定國公府。

恰好，三公主看上了高遜，認為他容貌端雅，才高八鬥，指他做駙馬。

高遜與李靜和暗中見面，互訴衷腸。十五歲的，正是沉溺的年紀。李靜和言，只要高遜願意，可跟他私奔。

高遜拒絕了。

他結識李靜和，本就是為了攀高枝。如今能尚公主，自然不樂意在李家這棵樹上吊死。

雖然駙馬有“崇爵厚祿，不畀事權”的規矩，但為駙馬都尉，對于他這樣的寒門士子，是踏權力核心的捷徑，遠比他當時一個翰林更有前途。

這段愫在現實面前戛然而止，兩人各自嫁娶。李靜和為尊貴的國公夫人，高遜為顯赫的駙馬都尉。

十五年後，祝無執祖父壯年早逝，國公府大廈將傾。李靜和作為未亡人，面臨皇帝猜忌、政敵環伺，獨自支撐家族。

此時高遜已是位極人臣的太傅，但因卷激烈的黨爭，選擇“急流勇退”，返回祖籍揚州。

在國公府最風雨飄搖之際，向高遜這位昔年故人傳遞了求助信。這次重逢，兩人都已歷盡滄桑。昔日的朦朧愫在複雜的現實面前，迅速異化為一種特殊的、基于共同利益和過往的聯結。

李靜和看到了高遜強大的政治能量和智慧，這是急需的救命稻草。昔日的分讓在絕中對他産生了一不該有的信任和依賴，甚至有一報複的心。

祝無執看到的那封陳舊的信上，有這樣一句話“當年你選了公主，如今我需要你，你得幫我”。

高遜面對李靜和的求助，滿足了他某種的掌控和補償心理。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利用一個勳貴世家，培植黨羽，進一步獲取權勢的絕佳機會。

他們會會面，換報，商議對策。三公主有次意外發現二人的信，被高遜殺死。

這種建立在舊和共同上的合作，十分牢固。

祝無執父親襲爵後，耽于樂，且與李靜和政見不合，未能達到對“國公”的期，這讓深失和恐懼，擔心國公府在死後衰落。

商議之下，高遜把兒高韻嫁國公府，一來穩固聯盟，二來…他野心日漸膨脹，準備著手控制國公府，拿到其掌握的兵權。待萬事俱備，重回汴京後，顛覆朝政。

但高韻太聰慧，太有主見，發現了母親的死因。想要反抗無的父親，試圖影響丈夫，擺高家控制并且為母複仇。

高遜發現兒的異常，倍不安，于是做局，讓夫妻倆關系破裂。

李靜和的兒子是徹頭徹尾的紈绔，放棄了培養他。高遜想對其下手，但李靜和對這唯一一個兒子看護很。

後來高韻懷孕，高遜決定釜底薪，對外孫下手。他從湘西找到子母蠱。他給李靜和說是一種“強健”和“確保忠誠”的藥。

李靜和在巨大的生存焦慮和對高遜能力的“信任”下，半推半就，刻意回避了深究，默許此事，讓高遜下了蠱毒。

對李靜和而言，兒媳是舊人和公主生的孩子，本就帶著一隔閡。高遜視兒為失敗的棋子，不僅未能完全掌控國公府，且試圖把丈夫拉回正軌。

兩人在理高韻的問題上達一致。

高韻被下了蠱，故而有了所謂的“瘋病”。

擺不掉控制，對祝無執這個孩子十分複雜。施以暴力，的確是為了洩憤，也是為了麻痹李高二人，暗中尋解蠱的方法，并且希兒子能從此恨，恨高家，長為一個冷心冷的人，不要被利用。

祝無執七歲那年，高韻意識到高遜要發蠱毒。

沒有找到解蠱的方法，但得知了一個消息。子母蠱，母蠱死，子蠱亦會死。但把一種藥丸給中子蠱之人服下，即可讓子蠱沉睡。只是這樣，母蠱就會暴，很快會重新喚醒子蠱。

想要讓子蠱徹底沉睡，高韻唯有死亡這條路。

那盤金玉，便混合了藥丸末。

高韻上吊自盡，母蠱隨之死去。祝無執的子蠱沉睡，只是偶爾會因蠱蟲的毒犯“瘋病”。

李靜和從這樁事，對高遜有了日益強烈的恐懼和警惕。害怕高遜最終會通過祝無執完全控制國公府，對不利。

再者祝無執年僅七歲，就展出超乎常人的聰慧，以及薄寡義的子。

也害怕祝無執有朝一日得知真相，會離的掌控，對乃至國公府不利。

于是李靜和買了一群無家可歸的孩，培養親衛送給祝無執。

這裏面埋了幾個暗子，一來保護祝無執不被高遜謀害，二來防止祝無執離的掌控。

只是李靜和不知道，李游這個看似無父無母，份毫無異常的，實際上是高遜故意為之。

李游被下了藥，失憶。他父母都在高遜手中。

前十幾年，他忠心耿耿，什麽都不知道的跟在祝無執邊。

高遜都沒料到，祝無執長太快了，子薄桀驁。他到危機，怕所有的事敗，落萬劫不複之地，可他怎麽都喚醒不了蠱蟲。經周折後，得知巨大的緒波，有幾率慢慢喚醒蠱蟲。

深思慮下，他改變了計劃。他決定放棄國公府，借祝無執對皇室和周王兩家的仇恨，肅清政敵，重回汴京權力中心。

于是高遜以為複仇為由，與周士元和王崇聯手，構陷國公府。

家族覆滅，最疼他的祖母被死，高遜本以為祝無執的蠱蟲會因此喚醒。

但沒有。

直到溫幸妤的出現。

他趁祝無執在同州，聯系到李游，以其父母兄弟為要挾，命其聽令。

後來每次溫幸妤逃跑，都是李游故意放縱的結果。

祝無執蠱蟲慢慢蘇醒。

高遜本一直在等機會，直到這次叛，蠱毒之差最後一次刺激，即可徹底蘇醒。

屆時祝無執會淪為毫無神智的傀儡，由他驅使，整個天下為他囊中之。

故而李游推溫幸妤下水。

可能是大半輩子都順順當當，高遜太過自負，出了沈為開這個岔子。

一步錯，步步錯。為了權力，害死了親人，害死了人，算來算去，卻落得一場空。

深宮縱橫的殿宇飛檐，在雪夜裏只剩下模糊的廓。

遠，仁明殿方向來的幾星暖燈火，微弱得如同幻覺，在風雪中明滅不定，遙不可及。

祝無執走了很久。

雪漸漸在他發頂和肩頭，積了薄薄一層。

怪不得所謂的“瘋病”會有嗜殺意，怪不得克制“瘋病”的藥中有一味是人。

本沒有什麽瘋病，是親人給他下的蠱。

他心底微哂，又萬分悲哀。

以為對他好的祖母，結果是促這一切的元兇。祖母對他的疼，從頭到尾都是假的。

以為恨他、不他的母親，卻用命給他留下生機。

變了恨，恨變了。

可這一切，現在得知還有意義嗎？他唯獨能做的，是把高遜這個罪魁禍首淩遲死。

走到仁明殿外，看著殿暖黃的燭火，站了一會，又轉離去。

走到拱垂殿，值夜的侍看祝無執眉睫結霜，淋了一雪，趕忙拿來了帕子和暖茶。

祝無執揮手讓他們退下，去了後殿浴池。

把自己泡熱水裏，才覺得僵冷有所緩解。

沐浴更後，他命人拿來了酒。

曹公有言，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過去，祝無執認為吃酒誤事，也看不起以酒解憂之人，覺得那是無能之舉。

如今他憂思難解，心迷惘痛苦，竟也起了以酒解憂之心。

案頭青瓷酒盞映著燭，顯出淺淺澄澈之影。

他略略垂目，著盞中瓊漿，緩緩傾盞。

夜已深沉，酒已數巡，然他目依舊清明，不見一渾濁迷離。

燭映照之下，眉目冷峻，微挑的眼角泛紅。

萬緒纏悲。

一杯接一杯，一杯接一杯。

“陛下……”侍奉的侍在殿中悄立，言又止。

祝無執似未聞，只探手取過酒壺。

壺與盞沿輕輕磕了一下，發出細微的脆響。

壺中溫酒傾瀉而出，小半灑了出去，漫過案上攤開的奏章。

墨字被這溫熱的酒一浸，迅速模糊暈染開來。

祝無執手肘撐在案上，手扶著額，漆黑的眸子像蒙了一層霧，泛著朦朦朧朧的醉意。他子微微側傾，宛若醉玉頹山。

殿外風雪更，檐下宮燈昏黃的暈搖搖晃晃。

祝無執拿著那半空的酒盞，重新倚回寬大的座，擡眼向窗外，目穿過層層雪幕，不知在想什麽。

燭火跳躍著，將他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搖曳不定。

“溫鶯……”

他長睫微垂，喃喃低語。含糊二字，幾不可聞。

窗外雪映襯著他側臉，蒼白得驚人，似浸了一池冷雪。

那雙烏沉的目深，浮起一層薄霧般的倦怠與迷茫。

想要的，都如流水逝去。那呢，也會走嗎？

雪無聲，殿無聲，人亦無聲。

良久，他喝完了最後一盞酒，扶著案沿緩緩起。

侍要來扶，他擡手揮退，兀自朝外走去。

腳步略顯虛浮。

侍們只好不遠不近跟著，怕皇帝倒在雪地裏出了事。

祝無執走到仁明殿。

值夜的宮人正打盹兒，聞聲嚇了一跳，正要通稟，就見皇帝“噓”了一聲。

宮人恭敬行禮退下。

祝無執推門進去。

屋碳火充足，暖香浮。

他在炭爐前站了一會，散去上冷氣，才輕步進了室。

他腳步不穩，一步步走近榻前，只盯著紗帳朦朧側臥的人影。

床榻上的人睡意正濃，全然不覺。

燭影暗淡，面容在暗影裏，只餘和起伏的廓。上蓋著杏子黃的被衾，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如同沉睡的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