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nbsp;nbsp; 第63章

◎心悲◎

沈為開其實是沒料到溫幸妤會想打了這個孩子。

在他眼裏, 一個人有了孩子，就會迸發出接近自毀的母。哪怕會被指指點點，哪怕會生活困苦, 都會竭盡全力將這個孩子托舉長大。

就像他母親。災荒過後，被騙去大戶人家做廚娘，而後拋棄貞潔委一個畜生，只為讓他能有一口飯吃。

說實在的, 他司空見慣這樣的事, 但心底是不贊同乃至憎惡的。如果有機會回到過去, 他寧願母親拋棄甚至是殺了他, 選擇有尊嚴的好好活下去。

可時不能倒流, 他經歷了那麽多痛苦，今後勢必要一樣一樣還回去。

沈為開看著人蒼白的臉, 對又多了幾分古怪的緒。

和重逢後, 他一直認為現在的溫幸妤善良弱, 他本以為對方會好好生下這個孩子，獨自養。

沒曾想…竟有這樣的決心。

沈為開沒忍住開口：“為什麽不要這個孩子？為母親…你真的舍得嗎？”

溫幸妤垂下眼, 複又擡起, 眼底有悲傷，更多的是堅定：“我首先是我自己，才是一個母親。”

聲音輕如羽，言辭卻又認真而篤定。

做不做母親，該是自己決定。

不可能生下痛苦中孕育的骨, 更不想再跟祝無執有任何牽絆。

沈為開怔忡片刻，好似看到了那年災荒, 面黃瘦的小孩打走罵他野種的壞孩子, 著他的頭, 鄭重告訴他“你不是野種，你只是你”。

俄而，他瞇眼笑了，邊的梨渦若若現。

溫鶯還是小時候那個溫鶯。

天真善良的底下，是“為人之道，首在立己”的堅韌和自我。

是草，是迎春花，亦是堅的巖石。

他沒有再說什麽，關心了幾句，便同意了的請求。

*

苦的湯藥進食管，淌進胃腹，溫幸妤蜷著，煞白的臉埋在被褥中，手指絞著腹部的料，陣陣疼痛中，眼淚無聲，唯有微弱的息。

悲戚，痛苦，怨恨，後悔。

曾向他捧去赤忱的善心，換來的卻只有恩將仇報的強迫折辱。

隨著那堆一起流走的，還有眼裏明亮澄澈的芒。

轉眼間，溫幸妤變了失去孩子的母親。當年那個憑著一份恩義、滿腔赤忱，拼命自牢獄救人的，不複存在。

沈為開不知從哪裏雇了個醫來，悉心照顧小産的溫幸妤。

好在懷胎月份不大，調養起來容易些，不至于日後落下什麽病。

過了五日，溫幸妤尚且虛弱，就提出要離開。

不知攝政王府的侍衛和皇城司的人，如今查到什麽地方了，以防被找到，哪怕子還有些虛弱，也不敢再耽擱下去，決定乘車離開。

沈為開辦事效率很快，隔日就送來了兩份寫著其他人名的憑由戶，以及三分空白憑由，并且雇好了馬車。

溫幸妤收下了沈為開贈與的銀錢，寫下欠條，準備等祝無執徹底放棄、忘了的時候，再暗中給沈為開寄銀子還錢。

背著包袱走到馬車前，看著沈為開，鄭重作揖道謝：“多謝沈大人出手相助。”

“如果可以，等秦將軍凱旋，還沈大人替我向他道謝。”

“二位的恩，等風頭過了，我定會相報。”

沈為開搖了搖頭，笑道：“你不必謝我和秦將軍。”

溫幸妤道：“為何？”

沈為開笑容不變：“我跟他曾經都過你的恩惠。”

末了，在溫幸妤疑迷茫的目中，補充道：“事關命的恩。”

溫幸妤實在想不起怎麽救過沈為開。思索了片刻，不再糾結，換了個問題：“你放走我，會不會被祝無執清算？”

沈為開眨了眨眼，漂亮的眼睛裏閃著細碎的：“不會，我老師是嵩書院的山長，他會保我安然無虞。”

溫幸妤在《寰宇記》上看到過四大書院的況，知曉歷任書院山長都是門生遍布天下，德高重的大學士，哪怕沒有，也在朝中有很大的話語權。

放下心來，再次朝沈為開道謝。

沈為開擺了擺手：“阿鶯姐，快走吧，我的人阻攔不了多久皇城司和攝政王府的人了。”

只好拱手告辭，登上馬車。

牆頭迎春花簌簌落落，沈為開著青蓬馬車漸行漸遠，直到徹底被濃綠吞沒，才施施然轉回院。

他角帶笑，提筆寫下幾個字。

［老師，可以手了］

*

祝無執選擇把行營設在雁門關箭樓，此北控西陘古道，南扼滹沱河谷，城垣三重如巨盤踞山脊。

代州況危機，遼軍鐵騎晝夜猛攻代州城，哪怕有宋業奇和秦啓左右夾擊奇襲，也只是杯水車薪，暫緩敵軍攻勢。

軍帳中，氛圍張凝滯。

掛于牆面的輿圖上，代州城被朱砂圈出，祝無執指著城東三十裏的陳家谷，神冷肅：“此谷形如巨甕，乃天賜墳場。”

秦征皺了皺眉，不大贊同：“殿下效楊嶺舊計？當年他率五百騎出雁門奇襲遼軍後背，卻被王侁斷卻歸路……”

祝無執打斷了對方的話，走到沙盤跟前，三言兩語解釋戰略。

先遣兩千兵馬晝夜舉火揚塵，僞裝主力屯駐瓶形寨，牽制遼軍東翼。再選無月之夜，遣死士攜帶火油、硫磺等引火潛敵營，同時以輕騎在外圍制造混，焚毀遼軍糧草後佯敗，最後秦征率五千兵趁夜走西陘古道，敵追陳家谷，而我則提前親率兵將埋伏。”

末了，他面上浮現極淡的笑：“待耶律奇追進谷口，伏兵放箭，而後傾瀉火油擂石，封死甕口。”

青年披玄甲，眼生威，周氣度冷傲，緩和低沉的嗓音下，是令人信服的沉著自若。

話音落，再無反對之聲。

第三日夜，萬事俱備，只差引敵軍深陳家谷。

祝無執大步出了帳子，親率兵馬敵深。

正翻上馬，曹頌疾步走來，面難看，低聲道：“主子，李游來信，說夫人…于相國寺後山遭人挾持，蹤跡消失。”

說罷，他垂著頭，不敢看祝無執的神。

祝無執猛地擡眼，握著韁繩的手指一點點收，手掌陣陣發麻。

他竭力保持平靜，詳細問了曹頌事經過。

隨著曹頌話音落下，祝無執神一寸寸凝固，面可怖。

遭人挾持，哪有那麽巧的事。

分明是愚弄他幾個月，趁他不在千方百計逃跑！

雁門關黃沙滿天，夜風寒冷刺骨。

祝無執站了一會，手指得咯咯作響，眼神森冷：“給李游傳信，封鎖京畿一帶，傳令給各路驛站，張告示，勢必要抓回來。”

“活要見人，死要見。倘若想以孩子威脅，就灌一碗墮胎藥，再打斷一條，綁來代州見我。”

他算是明白了，溫幸妤就是個賤骨頭，哪怕對再好，也本不可能聽話，只要一有機會，就心積慮逃跑。

反正怎麽樣都不會心甘願留下，何必還要再給留面？不如直接抓回來囚/。只要結果是待在他邊。

哪怕恨。

軍務不可耽擱，祝無執不作停留，翻上馬，揚鞭離去。

*

兵悄無聲息地自側門魚貫而出。馬蹄裹布，銅鈴摘除，悄無聲息消失在濃稠的夜中。

陳家谷形狹長，兩側峭壁如刀削斧劈，谷底僅容五馬并行。初夏的野草已沒膝，夜風過，翻湧如綠浪。

祝無執藏于草木中，遠約傳來喊殺聲，忽近忽遠。

“來了。”親兵突然低呼。

谷口，火把如繁星驟現。秦征率殘兵敗退而，甲胄破碎，旌旗歪斜。後遼軍鐵騎如水般湧來，當先正是遼軍主帥耶律奇。

“宋將休走！”耶律奇彎弓搭箭，秦征肩頭中箭，險些墜馬，卻仍咬牙揮鞭：“快進谷！”

遼軍盡數谷，清冷月下，祝無執一揮手：“放箭！”

剎那間，兩側崖壁萬箭齊發。谷中遼軍頓時人仰馬翻，戰馬哀鳴著將士兵甩落，又被後續鐵騎踏泥。

耶律奇臉大變，暴喝一聲：“有埋伏！後隊變前隊，撤！”

“遲了。”祝無執冷笑。

谷口早已被滾木礌石封死，熊熊火照亮他俊桀驁的臉龐。他銀槍一指，兵山林中傾斜而出。

祝無執一馬當先，銀槍化作白虹。遼軍重甲在他槍下如紙糊般脆弱，槍槍奪命。

月與火織，喊殺聲震天。

祝無執心中堵著口氣，他殺招淩厲，仿佛只有殺人，方能消解幾分心中的翻湧的戾氣。

溫熱的獻濺到臉上，視線仿佛都蒙著一層紅綢，天地一片赤。

殺著敵軍，心中卻一直浮現出溫幸妤的臉。何其可恨，一個出低微的農，卻三番四次戲弄他，踐踏他的真心。

這次抓到，他不會再心。

祝無執近耶律奇，兩馬錯，金鐵鳴聲震山谷。祝無執虎口迸裂，借勢回馬一槍，直取耶律奇後心。

耶律奇俯避過，彎刀劃來，祝無執堪堪躲過。

未及息，數柄彎刀襲來。他旋槍尖橫掃，一圈遼軍嚨斷裂，滾下戰馬。

秦征餘一瞥，目眥盡裂，高聲提醒：“祝長庚當心！”

話音未落，一形高大的宋兵，竟揮劍襲，向祝無執後心刺去。

因著溫幸妤的事，祝無執本就心緒不穩，他躲閃不及，只好反手一槍。“噗呲”一聲，右肩膀生生了一劍，而那宋兵也被紮了個心涼。

傷肩膀拉扯手臂，他手腕發麻，遼軍見他傷，紛紛包抄而來。

宋軍支援不及，祝無執被圍困其中，面不變，揮槍迎敵。手掌麻木，玄甲被染紅，鮮順著槍尖往下滴。

雙拳難敵四手，不過眨眼間，他上掛了許多傷痕。

眼睫被黏在一起，新順著額頭往下流，就連發梢都在滴，分明是黑沉的夜，目卻一片紅。

打到最後，手都在微微發，一時不察，被人砍斷馬蹄。

他淩空翻，銀槍拄地穩住形，遼軍揮刀包圍，耶律奇揮手，敵軍搭弓箭，百箭齊發。

三支網之魚刺他的腹部和心口，劇痛襲來，祝無執眼前陣陣發黑，咬牙折斷箭矢。

秦征終于突破層層阻礙靠近，將圍困祝無執的遼軍殺盡，只見昔日矜傲漠然的青年中數箭，單膝跪地，僅僅停息片刻，就站起，奪過敵軍戰馬，翻而上，不要命的殺敵。

戰至三更，谷中積如山，兵戈聲漸歇。

祝無執看準時機，控制住抖的手，拉弓箭，穿耶律奇的頭顱。

遼軍見主帥斃命，頓時大。谷外埋伏的宋軍趁機掩殺，箭雨鋪天蓋地。

北風蕭瑟，烏雲緩緩散去，出如鈎殘月。

祝無執負重傷，本就是強弩之末，此刻終支撐不住滾落馬下，重重摔在地上。

夜如墨，他渾浴躺在土地上，口起伏微弱。

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化作虛無，什麽都聽不見，唯有自己濃重的息。什麽都看不清，目皆是。

他上的傷已經失去痛覺，唯獨那顆心。

祝無執從未想過，這顆堅不可嶊、薄寡義的心，有朝一日會因為一個人，如同被凍在寒冰下，生出徹骨的悲涼。

他不免自嘲的想，倘若他死了，溫幸妤應當會很高興。

過眼睫上的污，著模糊的天際，緩緩閉目。

意識消散前，眼前依舊浮現溫幸妤或喜或嗔的臉。

“你不會離開我，對嗎？”

“不會離開。”

騙子。

徹頭徹尾的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