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看得通，才不會在權中迷失本心。

頭一次，他說了這麼多的話，字字皆是積許久的肺腑之言。

說到后來，嗓音啞了，眼眶也紅了，水霧朦朧間仍向殿門，多盼那道悉影就立在那兒，喚他一聲“薛召容”。

金鑾殿寂然無聲，連呼吸聲都凝滯了許久。

沈貴臨雙眼通紅，帶著三子自朝班中出列，齊整整跪于玉階之下，俯行了大禮。這一叩，既是為臣之敬，亦是為父兄之謝，謝他為沈支言留住了這份面。

自那日后，滿朝文武再無人敢言選妃之事。坊間百姓聞得此事，皆道當今天子是個重重義的真兒郎。更有茶樓說書人將帝后往事編話本，唱遍了大街小巷。

可他的沈支言，終究沒有尋回來。

薛召容日日浸在苦痛里，從前尚能自欺——戰時還能騙自己說，那人或許只是躲起來了，待戰事平息，自會歸來。可如今山河已定，他坐擁天下，連春都將盡了，為何那人仍不見蹤影？

日子久了，這痛便如附骨之疽，再難承。夜半獨臥龍榻，錦被冰涼，淚枕衾；膳珍饈擺滿案前，卻嘗不出半分滋味，只余咸；便是行走于宮墻之下，滿目繁華，亦覺天地蒼茫，唯他一人伶仃。

這世間萬千，他能予人富貴榮華，卻再難求得心頭至。

這日，鶴川攜阮苓宮覲見，談論婚之事。

如今鶴川已擢升史，份地位已不同往日，還賜了一座府邸。當初薛召容困居親王府時，曾許諾待他日得展抱負，必為其置辦一座府邸，現在終是實現了。

薛召容招二人殿賜座，說起婚之事，他輕笑道：“你們二人的婚事，朕亦思量多時。眼下春和景明，正是良辰吉日，朕即刻擬旨賜婚，定教你們風風地完婚。”

這樁婚事原是喜事，任誰聽了都要道一聲賀。薛召容瞧著二人終眷屬，心下亦是寬。

他早先聽探子提起，當初西域山之中，阮苓曾救過沈支言命，為此他還特意親赴阮府道謝。

那場西域變故后，阮苓雖子沉穩不，卻仍是驕般明的姑娘。只是每每提及沈支言，眼里就泛起淚花，若當初姐姐不曾為了進京，或許就不會下落不明。

多個深夜，輾轉難眠，想著姐姐若被囚于深宮，該是何等惶恐？可會挨凍？可會遭人欺侮？這般想著，便揪心得不過氣來。

可如今翻遍四海，終究尋不見的蹤影，怎能不教人肝腸寸斷？

阮苓抬眸著眼前這位九五之尊，雖聽著他溫言賀喜，可眼底的憂和思念是那樣的濃。

寬道：“陛下，姐姐素來吉人天相，定會平安無事的。許是帶著孩兒藏在安穩，待孩兒長大些，待江山再穩固些，自會歸來。”

“姐姐最是，必是念著你征戰辛苦，怕給你們添才躲著。我還要帶著姐姐去江南看桃花呢。”

“那日在山里，我曾問姐姐要給孩兒取什麼名兒。姐姐卻說，說要留著讓孩兒的父親來取。您還沒給孩子取名呢，說不定明日姐姐就抱著孩兒回來了。”

阮苓這番話，像是一捧溫水，將他那顆冷的心又暖了過來。

是啊，支言那般聰慧，許真是怕擾了他才躲著，相信一定會平安歸來的。

他緩緩點頭，輕笑一聲，卻笑得那麼苦。

倏忽又過半月，這日退朝后，薛召容鬼使神差地回

到了當初與沈支言婚的宅院。

這里是他們第一個共有的家。

他立在廊下，恍惚又見在他失憶時黏人的模樣。

那時總是笑眼盈盈地纏著他用膳，非要與他十指相扣才肯筷，有時說著話就湊過來索吻。

那時滿院春不及眼角笑意，可自己竟未好好珍惜。

如今庭院依舊，海棠如舊，唯獨了他的支言啊。

他倚著樹干坐下，從午時待到暮四合，遲遲不愿離開，總覺得下一刻就會見到他的支言了。

他心頭空茫得厲害，連海棠瓣落在手背上都覺刺骨的涼。

他頹然垂首，整個人如同被了魂靈，從未想過失去一人竟會這般蝕骨灼心，縱是那萬人之上的龍椅，也填不滿這剜心蝕骨的寂寥。

他的支言何時才能回來呢？

暮春的風愈發急了，卷著滿院芬芳。

他就這般枯坐著，不知幾時青衫已落滿了朝霞，雙僵麻也渾然不覺。

一陣穿堂風過，恍惚間，他突然聽見有人喚他。

“薛召容。”

薛召容！

話音落下，響起了嬰孩的啼哭聲。

他猛地抬頭，但見灼灼暮下，沈支言抱著個襁褓立在月門前。

剎那間，他渾都凝住了，頭哽了又哽，許久，才聲回了一句：“支言。”

支言！

第77章 第77章“來吧！忍不了了。”……

往昔眾人皆道春匆匆,不過轉瞬即逝。方才見枝頭綻蕊，未及細賞，便已零落泥。待到夏暑秋實之際,那驚鴻一瞥的芳華，愈發教人魂牽夢縈。

而今歲春時卻格外綿長,恍若度日如年,似捱過了幾載。

薛召容從未似這般煎熬過。縱是終日忙碌,亦覺時難捱如鈍刀割。以往他從不信命數,總道人力可回天。而今卻幡然醒悟，勤勉固然應當,然天意弄人,偏要在命途里添些跌宕起伏。

這方院落曾是他和沈支言最溫暖的家。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皆殘留著往昔影。

庭中海棠依舊灼灼，暮霞為花瓣鍍上金邊,將整座院落籠在朦朧暈里,恍若夢境。

薛召容凝立階前，著那道悉的影，疑是浮生幻影，教人不敢輕，唯恐驚散了這場綺夢。

相思骨，最易生出幻影。可當第二聲“薛召容”真切落耳中時，他驟然驚醒，這不是虛妄,是他的支言，他的支言回來了。

千言萬語哽在間，竟不知從何說起。他緩步向前,那人亦朝他走來。四目相對間，未語先凝噎，一個眼神便道盡了別后滄桑。

他停在面前，垂眸著這個朝思暮想的人，甫一開口，淚水便模糊了視線。而亦仰首他，瓣輕，喚他名字時已帶了哽咽。而后又展一笑，托了托懷中襁褓：“薛召容，你瞧，這是我們的孩子。”

孩子。

他們已經有了孩子。

薛召容間發，強抑住心頭翻涌的酸，垂眸向那襁褓中的嬰孩，復又凝視眼前人兒，上消瘦的面頰，心疼地問：“支言，生孩子是不是很疼？對不起，沒能陪在你邊。”

他滿眼愧疚。

看著他，只這一句，便強撐多時的眼淚再難抑住。流著眼淚笑道：“疼，就像你征戰沙場時傷那樣疼。”

那麼疼，是怎麼承住的？

他心頭絞痛，再難自持，低頭在上親了一口，溫聲問：“可是為何，我尋遍了很多地方，都尋不到你？”

他不敢想象這段時間都經歷了什麼。

沈支言眼睫微，強忍淚意道：“總有人追捕，分不清是薛盛的人還是你的。我怕再被擄去，便躲進山藏了許久。后來又帶著孩子逃了幾個地方，直到聽聞你已得勝，登基為帝。”

抬眸進薛召容眼底，淚中帶笑：“只怪消息傳得太慢，路途太遠，待我趕回時，還是錯過了你的登基大典。”

他凝視著強忍淚意的眼睛，那眼底沉淀著從未有過的堅韌。這數月來，究竟是如何熬過來的？要經歷多磨難，才會讓曾經總是溫的眸子染上始終警覺的神。

心頭翻涌著千般滋味，卻不知哪句話才能表達此刻的心，指腹輕著的臉頰，低聲道：“支言，如今我已坐上皇位，那些想要害我們的人，全都除掉了，前世的斷頭之禍，今生再不會重演了。”

是啊，他做到了，一切都已扭轉。

沈支言著他消瘦的臉龐，踮起腳尖，在他上親了一下，道：“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一定會做到。進屋罷，孩子該喂了。”

若再說下去，怕自己控制不住大哭起來。回來的一路上，反復告誡自己，相見時縱使難自抑，縱使落淚，也絕不能沉溺于悲戚。往后的日子還長，該是歡喜的時候了。

薛召容手接過那襁褓中的嬰孩，卻又在半空頓住，不知道該怎麼抱。

沈支言著他張的模樣，輕笑道：“初時我也不會抱，這麼的小人兒，捧在手里都怕碎了。”說著將襁褓往他臂彎里送了送，“多抱幾次便了。”

他小心翼翼接過，瞧著孩子的臉蛋，烏黑明亮的眼睛，眸中瞬間漾開了溫和。

細看孩子眉眼間的神韻，活就是個小支言。

“我們兒生得真好看。”他忍不住用指腹輕嬰孩面頰，“這雙眼睛像極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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