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川所言不假，沈支言抓住薛召容的手，贊同道：“眼下保命要，你速速傳令撤兵，我們即刻離開這里。”

此時的薛召容總算從混沌中掙出幾分清明，思前想后，確實再無他路可走。并且江義沅帶著殘部退回西域，還不知要生出什麼變故，他道：“好，那就全軍即刻開赴猶宜。”

薛召容下令后，原本與軍廝殺的將士聞訊立即收刃后撤。很快，他們退出皇城，朝著猶宜方向疾行。

皇帝本派兵追擊，見他們往西域方向退去后便沒有追趕。西涼與西域如今已被他們占據，貿然追擊恐難捉拿，眼下最要的，是坐穩江山。

薛召容率領軍隊浩西行，為避開二皇子，特意將人馬分作三路。旌旗掩映間，各路人馬擇小道而行，生生避開了與他們相遇的可能。

暮四合時，這支軍隊已蒼茫山野。

馬車，鶴川懷中抱著氣息奄奄的何蘇玄，老大夫額間沁著豆大的汗珠，為何蘇玄理完最后一傷口后，終是頹然一嘆：“諸位，怕是不了。這提氣的藥丸已給他服下，有什麼話，便趁現在說罷。”

沈支言怔怔著面如白紙的表兄，雙眼通紅。怎會想到，最后竟是這個被他們視作壞人的人，親手了結了薛廷衍的命，更在千鈞一發之際為擋下致命一劍。

恍惚間，又聽見被囚時的鞭笞聲。那時他們被薛廷衍關在相鄰的房間，每日都能聽見隔壁傳來皮鞭的悶響與抑的痛呼。

薛廷衍慣會作踐人，每每當著何蘇玄的面揚言要折磨時，何蘇玄總會啞著嗓子哀求：“沖我來，都沖我來，我替罰。”

那些日子里，何蘇玄不知替挨了多鞭子，過多酷刑。

始終不明白，究竟有什麼海深仇，能讓薛廷衍這般折辱于他。如今想來，怕是積怨已久，才借著這次囚，將人折磨得形銷骨立，不人形。

可最終，這個遍鱗傷的人，卻用最后一口氣，將長劍送進了薛廷衍的。

何蘇玄，正如薛召容所言，既非純惡之人，卻也不算什麼好人。前世今生，他屢屢在他們之間作梗，甚至不惜毀人清譽，也要掙得上風。

可偏偏又是這般人，總能時常流出刻骨，仿佛至深。

或許，他確實是的，只是這真心終究抵不過權勢的。

他待每一個人，做每一件事，都要在意與利益間反復權衡，這樣給出的，注定無法純粹。

大夫給薛召容包扎好傷口，又喂了救急的藥丸，他緩了許久，才漸漸恢復些氣力。

他見沈支言仍沉浸在驚惶之中，臂將人攬懷中，輕輕過的發安著。

許久后，何蘇玄終于微微睜眼，氣息微弱如游，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了。

他了，朦朧間瞧見沈支言憔悴的面容，見安然無恙，頓時落下淚來。

大夫連忙將他扶起，喂了藥湯，又替他順著心口。

他自知大限將至，出手想要牽沈支言的手，最后停在半空，又無力地垂下。他強撐著神，氣若游道：“妹妹還活著，真好。”

這聲“妹妹”得沈支言心頭一，淚水立即奪眶而出，哽咽道：“表哥放心，我好好的，一點傷都沒。今日多虧你相救，替我擋下那一劍，妹妹實在激不盡。”

何蘇玄蒼白的臉上浮現一笑意，輕聲道：“傻妹妹，說什麼激……”

他緩了口氣，目漸漸渙散：“原就是我這個做表哥的該護著你。從前，是我對不住你……”

說著說著，他突然咳嗽起來，口劇烈起伏，好容易才緩過氣來。那雙漸漸失去神采的眼睛著沈支言，輕聲道：“還記得，東街出事那晚嗎？其實我確實騙了你。那晚家中突然來人，說公主府上要取我替抄寫的詩集，我不得不趕回去。”

“等我折返時，又想起答應給你帶的甜品，便在街邊隨便尋了個老婆婆，買了些糖充數。”

“那時撒謊，是怕你察覺我與公主有來往。我既放不下你，又舍不下公主。父親說，只要攀上，我的前程就一片明……”

他大口息間，眼中泛起淚：“我這般三心二意之人，又憑什麼奢求你的真心？都是我的錯。”

他抖著從懷中掏出一個染的荷包，上面針腳歪歪扭扭，卻依稀能看出當年稚的繡工。鮮浸了錦緞，將那歪斜的并蓮染得愈發凄艷。

“妹妹。”他氣若游地喚道，“這是你十四歲及笄那年送我的第一件繡品，那時你說，這是長大人后送我的第一份心意，要我日日戴著。”

“后來你繡的那些都比這個好，可我最的，還是這個，因為它見證了我們年時最純真的。”他艱難地將荷包往前遞了遞，“如今，還給你。”

染的指尖微微發，那荷包上歪斜的針腳，仿佛還帶著初學紅時的笨拙與真摯。

何蘇玄早已淚流滿面，聲音哽咽得幾乎不調子，氣息更是微弱得幾不可聞。一旁的大夫聽得眼眶發紅，不忍地別過臉去。

沈支言抖著手接過荷包，淚水模糊了視線，間哽得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何蘇玄緩緩將目移向薛召容，忽然扯出一抹慘淡的笑：“終究還是敗給你了，倒不是你有多好，只怪我不夠好。”

“若我能全心全意待……”他的目漸漸渙散，“說不定早已是我的妻子。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沒有什麼用。你既娶了，就要好好待，若敢負，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記住……”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哪怕來日你登上九五之位也不要納妾，要讓永遠做你的唯一。”

他又向沈支言，淚水不住地流：“妹妹，我信你們必能琴瑟和鳴。只是門第份最易迷人眼目，若他日薛召容待你不好，或是另結新歡，屆時莫要傷心，更莫糾纏。這世間男兒，原不值得托付終。你只需記得，你從來都是自己的明月。”

字字句句，皆是垂死之人的肺腑之言，聽得沈支言淚落如珠，不住點頭。

末了，何蘇玄又對薛召容道：“何家氣數將盡，但祖上在城南暗設銀庫，這些年的積蓄，連同李貴妃從宮中帶出的珍寶，盡藏其中。鑰匙藏在玉當鋪。你與掌柜說‘驚風月語’四字，他就會把鑰匙給你。這些錢財，可夠你買一匹兵馬，為了支言，千萬別喪氣。”

他說著，急促地息起來，可眼眶里溢出的不再是淚，而是殷紅的。鮮開始從他的眼睛、鼻孔、以及耳朵汩汩冒出，如同凋零的朱砂，那麼的目驚心。

一旁的大夫見狀，沉沉嘆息，此人已是回天乏。

何蘇玄張了張口，似是想再說什麼，可終究發不出聲音了。他著沈支言，著那張為他痛徹心扉的臉，終于緩緩合上雙眼。

足夠了。

能為他落淚，便知足了。

馬車一時寂然，唯聞轆轆車碾過道的聲響。

沈支言的嗚咽漸漸止了，著何蘇玄靜靜斜倚在鶴川懷中，一只蒼白的手無力垂落，眼角猶凝著淚融的痕跡。

心口驀地絞痛，強忍淚意，對鶴川道：“待會兒，尋個清凈葬了他罷。”

說完，又將荷包放回他懷中。

恍惚間，憶起年時。那時他們都不懂為何，只知滿心歡喜地贈予對方最珍視之。那份意純粹得不摻半點雜質，像初春枝頭最的芽，像晨里最亮的。

這世間，大約唯有那時的意，最是干凈。

鶴川長嘆數聲，垂眸看了看死去的人，能親手誅殺薛廷衍，又能為沈支言擋下那穿心一劍，說明他心底終究存

著善念的。

這世間眾生，在紅塵中浮沉，歷經滄桑變故，誰又能說清自己會變何等模樣？唯有心澄明之人，方能守著本心至最后一刻。而那些心思詭譎之徒，往往在半道便迷失了方向，或誤歧途，或墜萬丈深淵。

馬車停在一荒山之上。外頭正飄著鵝大雪，車轅上斑駁的跡在雪中顯得格外刺目。北風呼嘯，卷得眾人袂翻飛，青凌。

天晦暗無月，唯有老大夫提著的那盞燈籠，在風雪中搖搖晃晃，映出鶴川執鍬掘土的孤影。

鶴川每一鏟下去，都伴著一聲沉重的嘆息。待那方土坑掘，他小心翼翼地將何蘇玄放其中，又一鏟一鏟地覆上黃土。最后只草草撕了張紙，蘸墨寫下名姓在墳頭，權當是塊無字的碑。

風雪夜中，眾人靜立無言。待最后一捧土掩盡，他們默然登車，向著猶宜繼續前行。

及至猶宜，早有侍從在城門相迎。此地西域與北境界，卻因毗鄰中原，風大不相同。

這里既無西域的漫天黃沙，也不似北境苦寒。街巷間仍可見中原風，商鋪里陳設的瓷綢緞，茶肆中飄著的龍井香，都比那苦寒之地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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