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鳴還在回旋，他什麽也聽不到。

    好像變得不是自己的了。

    他眼前全是散的，可他還是一點點轉過頭，看向了副駕的方向。

    前麵的車窗開裂了，但並沒有玻璃濺出。

    葉空……葉空很安全。

    隻是呆呆地坐在那裏，在這場肩而過的緩緩消散的死亡中一不，像是被嚇呆了。

    ——

    這片刻之後，他的大腦才算能重新運轉起來。

    在長長的耳鳴裏，他這才緩緩看向自己的手。

    死死掰著方向盤，仿佛生怕有一點鬆懈，以一個想放鬆也無法做到的姿勢僵滯地握著，手指用力到指甲撕裂滲出來，每一都在痙攣。

    他無聲的，空白的看了很久，好像才終於漸漸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他慢慢鬆開方向盤，仰頭靠在椅背上，急促的息，像個瀕死的病人。

    眩暈中他恍惚在殘存的夜裏看見了池彎刀的臉。

    他力地坐在這輛車裏，又好像坐在了七年前那個無能為力的副駕駛上。

    他看見池彎刀在那個剎那到來時神從天降般猛地轉方向盤的手。

    他看見在朝他挑眉，好像在說“我就知道”。

    他看見火焰散去——這麽多年，那永恒燃燒著的駕駛座上的火焰終於第一次散去，他也第一次看見了那顛倒的車上，顛倒的池彎刀對窗外的他出的最後一個表。

    ——不是痛苦的吼，不是怨恨的哭泣，甚至不是掙紮與歎息。

    隻是在笑。

    在對他微笑，一如從前的每一天，每一次。

    “檢測到車發生劇烈撞，現在打開安全氣囊——”

    經過改裝的，一往無前為死而生的跑車上是沒有安全氣囊的。

    人工智障著池彎刀的聲音，嘩嘩打開了跑車的敞篷模式。

    夜風與整個世界呼呼湧車廂，吹醒了渾僵直不的葉空。

    仿佛陷一場世界顛倒的幻夢，至今也未能清醒，腦袋一點點轉過來的時候眼瞳也還是凝結的。

    當敞篷完全打開的時候，風聲一下變得巨大，發出嘩啦啦如海浪湧的聲音。

    然後一本輕盈的小冊子輕盈地翻飛起來，啪的一聲如雪白的飛鳥般撞在了前麵的車窗上。

    接著是第二本、第三本……不死妖的《銀河之花》、《沙之書》，連同大部頭裏著的池彎刀那些寫著麻麻公式的草稿……它們從跑車的後座上被風卷起，呼啦一聲向著夜向著高空漫天翻湧，似吹開一朵陡然怒綻的巨大的花，也如一場毫無預兆鋪天蓋地的雪。

    葉空漆黑的瞳映著這場白的雪，也映著翻飛的書頁間靠著椅背抬手捂住臉的溫璨。

    他在呼啦啦的風聲裏突然笑了起來。

    笑聲從指間流出，含著抖的鼻音，一點點變大，卻逐漸人分不清到底是在笑還是在哭。

    葉空也在抖。

    的大腦好像也經曆了一場宇宙大炸，心髒還在，靈魂還沒有歸位，戰栗卻悄無聲息的布滿了每一寸皮。

    在真正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這一切代表了什麽之前，一個念頭先浮現在的裏。

    那是先於理智，先於大腦，先於任何能思考的神經所發出的，猶如來自靈魂深本能地問題。

    看著緩緩停止大笑或大哭，緩緩彎下腰去撿那把手槍的溫璨，呆呆地想——

    到底何以為呢？

    ·

    溫璨用了三次才撿起那把槍。

    他打開車門，在近在咫尺的山壁前勉強推開一條鑽了出去，然後踉踉蹌蹌走向不遠那輛黑轎車。

    它就懸停在懸崖邊上，撞壞了一路的欄桿，拖出了一地的胎痕，卻最終沒有衝出去。

    真是好命啊。

    溫璨心想。

    他的大腦還在眩暈。

    所有想法和都如同隔了層玻璃般麻木，於是眼神也漆黑遲滯，沒有一緒。

    他隻是頭重腳輕地走向那個從轎車裏爬出來的人。

    他渾都在篩糠般的抖，他趴在地上一邊嗚嗚哭泣著一邊看向四周，仿佛還在找那個不存在的“惡鬼”。

    可他看見了行走的人。

    他從那輛跑車裏走下來，走過這條無盡的公路，走過漫長的七年，走過那場炸和死亡，來到他麵前，對他舉起了黑的深淵般的槍口——

    “不！！！”

    溫榮終於清醒過來，他勉強意識到這不是惡鬼不是亡靈，而是活生生的他的兒子。

    想要殺死他的他的兒子！

    槍口如此冰冷地抵住他的額頭，死亡退了不遠的黎明，為倒轉的夜和漆黑的山，鋪天蓋地地在他頭上肩上，要將他拖永不見底的沼澤裏。

    “不要！”

    眼淚像奔騰的海從他難看的渾濁的眼睛裏滾出來。

    他猛地一下跪在了地上，佝僂著幹瘦的軀，抓住了溫璨的腳。

    他五指像白骨一樣痙攣地抓著溫璨，發出了可憐的嚎啕：“求你！求你了！不要殺了我！我錯了！阿璨！我錯了！我不該殺了你媽媽不該殺了你！我鬼迷心竅，我不是人！”

    他直起來，猛地一掌呼在自己臉上，那張總是溫文爾雅佯裝仁慈的臉上涕泗橫流，同時又填滿了一本正經的極端的憤怒和恨恨，他像對待仇人一樣咬牙切齒地打自己的臉，每打一下就惡狠狠唾罵一聲：“我是畜牲！我是個賤人！我該死！我是個混蛋！我不配活著！全都是我的錯！我會下地獄的！我是個禽！！我骯髒我卑賤！我就是個不配為人的垃圾！我是豬我是狗！我該死！我真該死！”

    ……

    凹陷下去的臉幾下就變得又紅又腫，很快又開始淤青滲，最後高高的膨脹起來，已經完全麵目全非得看不清五了。

    這樣一張生的、惡心的、骯髒的臉，就這麽映在溫璨一不鏡子般的眼睛裏。

    懸崖之外，遠天裏一點模糊的金要噴薄而出。

    這條公路上，槍口卻帶著冰冷夜特有的溫度不為所地抵著溫榮的額頭。

    他被徹底垮的心終於再也支撐不住，碎的軀殼裏袒出懦弱惡臭的靈魂，那靈魂發出歇斯底裏的可憐嚎啕來。

    腫脹的眼睛裏出骯髒的眼淚，把那張本就豬一樣猙獰變形的臉洗得更加骯髒了。

    他發出待宰牲口般慘烈的嚎，整個都五投地趴在地上，和眼淚一起流出來的，還有子上漸漸潤的水跡。

    他哆哆嗦嗦地尿出來了。

    他遲鈍地覺到了，屈辱地抬手擋住麵孔，又渾渾噩噩極傷心的嗚嗚哭起來，哆哆嗦嗦念著：“求你，求你了兒子……不，我是你兒子，我求你了，阿璨，你是我爹，你是我爺爺，別殺我，別殺我，我會去乖乖坐牢的，我會自首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害怕……我害怕……嗚嗚嗚嗚……我是你爸爸啊……嗚嗚嗚……”

    溫璨死寂的鏡子般的眼睛裏泛起一點笑來。

    那笑像冰涼的薄雪一般落下，漸漸覆蓋了這整個荒誕的稽的世界。

    在他後，葉空打開車門下來了。

    站在跑車邊，站在嘩啦啦翻卷的書頁中，看著那一站一趴的兩道影子，聽見風送來的絮絮叨叨的求饒。

    在那一聲聲癲狂的“你是我爹”、“我不想死”，以及溫榮猛地開始磕頭的砰砰悶響裏，又怔怔的想——

    想，到底何以為人呢？

    風吹著男人皺的襯衫和長，勾勒他瘦而長的影子。

    短發在風中飛，出深暗寂靜的眼睛。

    他握著槍，看著跪在地上的人突然轉想要逃跑。

    他早就沒了力，又被恐懼擊垮了全部的神，隻能用怕死的卑賤的靈魂拖著沉重的軀殼一點點往遠離死神的方向爬去。

    子上的水在地麵拖出蜿蜒的痕。

    他一路哭著，用渾每一寸皮渾渾噩噩地向遠蹭去——

    在這相似的道路上，在這相似的跑車前，溫璨看見了那個同樣趴在地上，卻往相反方向拚盡全力艱難爬行的自己。

    他看見他的和淚，看見他和眼前這道遠去的蠕的影子重疊，然後錯，撕裂，背對而行。

    二十七歲的溫璨握著槍，抬起頭著這春夜的天，發出一聲短促的含淚的笑。

    然後他低下頭來，收起全部的表，抬起手臂，用攜著跡的手指，對著那道汙濁般的影子，扣了扳機——

    砰——

    砰——

    砰——

    砰——

    四聲槍響穿長夜，抵達葉空耳邊，也抵達山路之外另外三個人的耳邊。

    車廂裏的曲霧和葉亭初猛地坐直瞪大了眼睛。

    層層盤山路之下某個被改的路牌邊，正蹲在地上煙的穿著外賣製服的費書抬起頭，看向了高黑乎乎的山林。

    群鳥驚飛，嘩啦啦散開大片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