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道出現了。
道路的一邊是山,一邊是薄霧彌漫的懸崖。
曙掛在遙遠的天邊,懸崖隔開兩個世界,路燈還撐著剩下的夜。
下一刻在直道盡頭的另一端,竄出了兩束微弱的車燈。
老舊的黑轎車歪歪扭扭映眼簾,因為相隔太遠車上隻看見一片昏黑,可誰都知道駕駛座上坐著一個人。
他的父親,殺死他母親的罪犯,他的仇人,他的永遠的如鯁在的骯髒心結。
這一刻終於到來了。
心髒在狂跳。
風在跑車外尖嘯。
引擎在管裏轟鳴。
他終於看見那片黑的沸騰的永不止息的怒海。
這麽多年他放在隨手可及的所有沙都好像出現在天上,它們同時倒轉,沉澱多年的沙於是嘩啦啦下墜加速流淌。
它們墜那片黑的翻騰的海洋。
他的時間仿佛從此刻才開始真正流。
那個停滯在二十歲的溫璨,那個本來早就該死在七年前的溫璨,那個因為池彎刀打了方向盤而茍延殘卻一點也不激甚至在漫長的時間裏開始逐漸憎恨的選擇的溫璨……
他再也不用失眠了,他再也不用無休止的拷問自己,他再也不用像個絕癥患者一樣按時去看醫生吃大把的藥卻又像自己什麽病都沒有一樣的離開,他再也不用對著鏡子裏那個骯髒的陌生人嘔吐,再也不用看著自己的手自己的,看著這個活下來卻逐漸變怪的東西,在這個可憎可厭的世界裏假惺惺的吃飯喝水裝得好像是個正常人……
他終於可以睡覺了。
永遠不必再醒來。
呼——
道路兩旁被撕裂的夜與黎明都在窗外飛掠。
道路的前方他開始能看見黑轎車裏那張逐漸扭曲逐漸填滿恐懼的臉。
火紅的跑車自夜深、自不到盡頭的道路之外幽靈般馳來。
溫榮分明從未仔細看過事故報告裏那輛燒得麵目全非的跑車,但這一刻卻又好像那輛跑車一直都深深刻在他記憶裏一般隻憑直覺就認了出來。
它從那代表著死亡的報告上複原了。
從七年前那條歸家的公路上,從那場無路生還的炸中複活了!
在他被的兒子折磨了無數天以後,在他即將要逃出生天的時候,那個亡靈來對他發起最後的索命了!
監控裏傳出那道惡心的聲音。
他起初隻是喃喃:“池彎刀……”
他對著這輛自深夜駛來的跑車喃喃念出那個名字:“池彎刀……”
原本就繃到極限的弦徹底斷裂,恐懼碾碎了他的大腦和靈魂,讓他從肺腑裏撕裂般嘔出瘋狂的、不似人類的嚎來:“不要!!!池彎刀!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不要殺我!我錯了!我錯了!!走開!走開!走開!!不要啊——”
極端恐懼之下他四肢僵直,竟瘋狂喊著無知無覺地踩下了油門。
轟——
溫璨雙眼赤紅,瞳孔到極限。
他死死的、心無旁騖地盯著那張在車窗裏扭曲咆哮仿佛想要驅趕惡鬼的麵孔,同樣踩下了油門——
吧!哀嚎吧!懺悔吧!
沒有人會原諒你,沒有人會聆聽你,你早就該死了,你才是那個虛妄的亡靈。
我也早就該死了。
我這徹底碎裂的人生,還有我媽媽笑話般的生命,連同溫家卑賤罪惡的滿含毀滅與傷害的脈,以及我絕不原諒的不講道理的整個人世間——都該一把大火統統燒個幹淨!
“衝啊!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葉空的吶喊就在耳邊。
的聲音變燃油,變引擎,變腎上腺素注他的,讓他連呼吸都變得滾燙。
是啊,殺了他!
他何曾想過如此幸福的令人眩暈的應有的結局?
他駕駛著來自七年前的跑車,載著他在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最的共犯,以池彎刀的聲音作為引路人,坐在池彎刀坐著的位置上,用自己的雙手握方向盤,就要如閃電、如刀鋒、如那場炸一樣衝向他的父親,他的仇人!
他要帶著裏永不停止的拷問,帶著裏滾滾奔流的囂著想毀滅一切的巖漿,在終於流起來的沙裏,衝進那片沸騰的海,從此再也不用醒來。
他終於可以睡覺了。
他終於迎來了期待已久的長夜,從此和最的人一起相擁睡去,再也不用看著幹涸的黎明到來。
——
“衝啊!溫璨!殺了他!!”
“不要!走開!走開啊啊啊啊——”
充滿怒火的吶喊與恐懼的咆哮刺穿夜。
車燈在他的眼瞳裏越來越近,越來越刺眼。
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了——
溫璨聽見自己狂跳的心髒突然停止跳的聲音。
時間被拉長,一切仿佛在瞬間沉水底,風的呼嘯引擎的轟鳴,世界發出的聲音統統消失不見,而他在沸騰的,夙願即將被滿足的迫不及待裏,看清了葉空的側臉。
雖然僅僅隻是餘,卻瞬間就填滿了他的眼睛。
如此,如此投,臉頰都微微發紅,雙眼亮得如同燃燒的星辰,沒關的窗戶流瀉進來的風吹起的頭發,黑的,一一縷縷飄在夜裏,飄向他眼前,鼻端。
他在風裏聞到了青草和書頁的味道。
分明是這樣的瞬間,分明潑天的恨與大仇將報靈魂解的急迫已經席卷的每一管,燒焦每一寸皮,分明火已經被點燃了——
但他還是看到了。
那個鮮活的,連喊打喊殺時都如此生的葉空——
對麵的車燈他僵滯的眼瞳。
時間的流逝變得虛無,又像是被按下了無限的暫停鍵,而他腦海裏閃過的是在秋天的大樹下,轉著金葉片轉抬眸朝他看來的一眼。
然後一切都不控製了,與窗外被切割兩半的天地與時空相同,他也到自己被切割了兩半。
一半的裏流淌著奔騰的毀滅一切的衝向大海的巖漿,一半的裏卻嘩啦啦翻著陌生又悉的相冊。
影籠罩他一半的,他的靈魂被封存在之下,隻能一不看著——
看著在燈璀璨的大廳裏端著酒杯睥睨眾人出一個冷笑。
在下雨的屋簷下用手去接外麵的雨水,向上的眼睛裏盛滿遠天的烏雲。
在聚會上神氣又孤獨地的吹嗩吶。
在孤兒院的燈火裏伏案畫畫,影子倒映在牆上一會一會兒靜。
在下背著手走路,在夜裏對著落地窗發呆,在地鐵裏戴著口罩觀察眾生,在巨大的演奏廳裏獨自彈琴,早上起來衝甜得要命的糖水,去隔壁反複購買同一個口味的甜麵包怎麽也吃不膩……
在春天拄著竹杖背著巨大的玩偶一個人離家出走,梨花從發梢飄到他臉上,即便在滿天灰燼中,也依舊藏著一點淺淡的香氣。
在冬天的雪地裏戴著手套舉著燃燒的仙棒,小小火花流淌在漆黑的新奇的眼睛裏,頭發和睫上都是白的雪。
——
一張張一頁頁,說不清是電影畫麵還是幻燈片一樣的場景在他裏飛速翻過。
與此同時,邊這個揮舞著拳頭吶喊著“衝啊”的人卻好似在座椅上瞬間蒸發了。
消失了。
死掉了。
連同那些照片裏的影像、笑容、聲音、神態……也都溜走了,融化了,變空白了。
再也不會有了。
要死掉了。
要死掉了。
會死。
會死。
會死。
——
——
一切都是停滯的,什麽念頭都沒有生,甚至連碎片一樣的思緒都沒有。
他的他的腦海他的靈魂還在沸騰,還在憤怒,還在憎恨,而這之中又新添了巨大的,排山倒海的可怕痛苦。
然而甚至連這痛苦也是延遲的——一切都來不及傳遞到他的大腦裏。
車燈徹底填滿他的瞳孔。
紅跑車如黑夜裏燃燒的野,胎地麵發出的刺耳尖是它經年的怒吼,對麵仇人扭曲恐懼滿是眼淚的臉已經清晰可見,這條路他走了七年,終於走到了盡頭。
他要殺了他,他要殺死自己!他要為自己尋得解!他就是為了這個而活著的!
而這一刻,終於到來了!
——撞擊即將發生的瞬間,噪音變大為單調尖銳的蜂鳴刺穿溫璨的大腦,白吞沒了一切,連同裏的巖漿,還有影裏嘩啦啦翻的相冊。
時間恢複流的這一刻,大約連一眨眼都不到的頭發般的剎那之間,溫璨死死抓在方向盤上的手突然了——
滋——
蜂鳴久久不歇,部仿佛發生了一場宇宙大炸,或者被白茫茫一片什麽都沒有的夢境徹底吞噬了。
他的大腦、,乃至靈魂都像被全部空。
在這之後撕裂夜的巨響才姍姍來遲。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