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未再說話，大手婆娑著后頸雪白細膩的，半晌，啞聲道：“你有一個這世上最好的父親。”

紓妍深以為然，抬手潤的眼睫，眸落在他潔的下頜，認真求教，“所以裴叔叔是怕自己老，所以每日才剃須嗎？”

裴珩：……

屋里的淡煙書墨等人忍不住低頭笑了起來。

正在這時，寺里的小沙彌過來提醒：“時辰已經快要開始，請閣老與娘子現在過去。”

裴珩領著自己的小妻子隨著小沙彌向前頭法場行去。

他二人到時，云縣主等人也剛到。

眾人見裴珩潔的下多了一道疤痕，眼神各異。

超度儀式很快開始。

紓妍留意到就連平日里總是端得嚴肅的云縣主也難掩哀傷，數度哽咽落淚。

看得出來，與自己的亡夫極好，否則也不會守寡十幾年。

至于自己的便宜前夫，似乎也異常消沉。

紓妍想到自己的母親，緒也異常低落，期間也跟著抹了好幾回眼淚，惹得云縣主瞧了數眼。

這一日，超度法會持續到傍晚才結束。

紓妍回到禪院時，裴珩并未跟著回來，等到用晚飯時，他仍然未歸，只讓書墨回來告知紓妍，不用等他。

紓妍以為他留在云縣主用飯，倒也沒在意，只是一人用飯，到底不比兩個人熱鬧。

本就不吃齋菜，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與淡煙輕云一起去寺廟里的湖邊放船只祈福。

此刻天剛黑，暮四合，應是因為法事的緣故，偌大的寺廟燈火璀璨，一路走去，倒也頗為有意趣。

行至湖邊時，天已經徹底黑，河面上竟然飄著十數盞點了燭火的祈福船只，約瞧見下游站著幾個人。

這是寺廟，自然也有其他人祈福。

三人也沒在意，將折好的花船點燃，一只一只放下水中。

浩浩的船隊順流而下，如同散落在河里的星火。

輕云放完最后一只，遲疑道：“好像了一只。”

淡煙也沒數，“想來也不打，下回補回來便是。”

紓妍也覺得如此。

三人放完祈福船只，又雙手合十默默在心中為所想之人祈福過后方離去。

下游的云縣主瞧見紓妍等人走遠，待那船只漂近些，道：“撈一只上來瞧瞧。”

陳嬤嬤趕撿了一樹枝打撈了兩只遞給主子。

云縣主瞧那上頭竟然是為亡夫祈福的祝詞，半晌沒作聲。

陳嬤嬤遲疑，“聽說大娘子每年都會折這些，原先奴婢還不信，今日見了才知是真。”

云縣主盯著手里的祈福船只，嘆了一口氣，“也算有心了。放回去吧。”

陳嬤嬤忙將快要燒著的小船方水面，輕輕一撥，小船順流而下，很快與其他船只匯合。

云縣主道：“想不到一晃三十年過去了，我昨夜在夢里見他，他還是一點兒也沒變，笑，而我卻老這樣。”

陳嬤嬤聽了這話，心里也不傷，“姑爺在天之靈，知曉縣主，為他守了一輩子，還將幾位公子養得這樣好，一定會激縣主。”

“誰又要他激呢，”提及亡夫，云縣主那雙已老去的眼睛此刻又變得年輕，“我只盼著他能夠保佑孩子們一生安康，喜樂無憂。”

陳嬤嬤忙又安幾句。

云縣主問：“他方才怎沒跟著一起？”

陳嬤嬤一聽便知是問大公子，忙道：“興許在下游湖心小筑緬懷姑爺。”

云縣主嘆了一口氣，“都這麼多年，他心里還是放不下當年的事。這天底下，又有哪個為人父母的會同自己的孩子置氣呢。”

陳嬤嬤道：“大抵是因為公子這一生過得實在太順遂，所以才會在這件事上耿耿于懷，等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自然會明白這個道理。”

提及孩子，云縣主又想起沈氏，“你說，該不會真懷上了吧？”

陳嬤嬤也覺得有可能，“大娘子一看就是宜男相。兩人如今又好了，指不定一舉得男！”

*

紓妍回到禪院時，便宜夫君還未回來，書墨倒早已等在禪院，一見回來，立刻迎上前，請求：“能否請娘子去瞧瞧公子？”

紓妍稀奇，“他去了哪兒，還要我特地去瞧他？”

書墨嘆氣，“大公子因為老主君的死這麼多年耿耿于懷，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去湖心小筑垂釣吃酒。今年下了這樣大的雨，湖心小筑氣極重，怕是要著風寒。”

紓妍聽得糊里糊涂，“他既傷心，我去了也未必有用。”

書墨道：“這府里人人都仰仗公子，可無一人能夠哄一哄公子高興，娘子是這世上唯一能夠名正言順哄公子的人。”頓了頓，又道：“往年娘子也會哄一哄公子，公子過后總會高興些。”

紓妍對他說的一點兒印象也無，不過興許做了后又能回憶些什麼。

只是只有哄父兄的經驗，實在無哄其他男人的經驗。

正猶豫，淡煙也勸，“昨夜小姐夢魘，姑爺怕是守了小姐一夜，不如小姐去瞧瞧。”

紓妍沒想到老狐貍昨夜竟守了自己一夜，最終點頭，“那帶路吧。”

*

湖心小筑。

正在臨窗垂釣的裴珩已經連吃了兩壺酒。

這時，他遠遠地瞧見浩浩的祈福船只朝這邊飄來，用魚竿挑了一只船上來。

并不是寫的。

他重新放水中，再次挑了一只上來。

不是寫給他的。

一連撈了三只，終于撈出一只寫給他的。

【愿老狐貍早生貴子】

字規整，一點兒風骨也無，上回他也不過是哄高興，所以才夸字好。

裴珩不想起從前婉端莊的小妻子寫的字。

【愿人福壽安康】

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連字都是假的。

裴珩說不清心里是什麼滋味，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后，再次將那艘小船放水中，任由它順水而下。

這時，后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裴珩心中一，立刻回頭，待看清來人，眼神里流出不加掩飾的失，蹙眉，“怎是你？”

李素寧沒想到自己特地過來瞧他，會聽見這樣一句話，委屈，“素寧知曉表哥心里難過，特地來瞧瞧表哥。”

裴珩神淡淡，“既瞧過，就回去吧。”

李素寧卻不肯走，反而上前一步，意綿綿，“素寧自沒了父親，這府中上下沒人能更明白表哥的心，今夜就讓素寧留下來陪表哥好不好？”

裴珩聞言蹙眉。

他從前總覺得自己本不在意枕邊人是誰，所以在他不耐煩母親嘮叨子嗣問題時，隨口應下納妾一事，如今卻發現并不是所有子的話他都愿意聽。

甚至心生厭煩。

他正打發，外頭再次傳來腳步聲。

來人大抵沒想到李素寧會在，看了一眼書墨。

書墨也很冤枉。

他好不容易將娘子哄來，誰能想到表小姐也在！

紓妍哪里能想到自己居然撞破老狐貍同親親表妹幽會，轉就要走，裴珩住，看向李素寧，冷冷道：“還不即刻下去！”

這還是他頭一回在人前用這樣重的語氣斥責李素寧，又怕又妒又委屈的李素寧哭著跑了出去。

紓妍亦是頭一回見到老狐貍這樣嚴厲呵斥人，想要溜走，再次被他住。

他這回語氣溫和，“既來了，就過來陪我坐一會兒，吃兩杯酒。”

紓妍心想老狐貍變臉變得真快。

被那酒香勾起腹中饞蟲，慢吞吞走了過去。

他并未問為何要來，而是把手里的魚竿放到手心，“你要玩嗎？”

紓妍發現他竟然在垂釣，朝窗外去，只見被屋檐下兩團紅照亮的湖面上浮著一抹熒綠，好奇，“那是什麼？”

他道：“夜明珠做的魚浮。”

“……大人真奢靡！”

話雖如此，一向貪玩的子還是有些興。

他沉默片刻，緩緩道：“這是父親生前的東西，父親生前沒有別的好，唯獨夜釣。我年時，總喜歡同他一起夜釣。一壺酒，一盤棋，兩父子就這樣消磨一夜。”

紓妍沒想到會勾起他的傷心事，忍不住看向他，平日里總是從容淡定的男人此刻神哀傷到極點。

口而出，“我以為大人這樣的人不會傷心。”

他倒了一杯酒送到邊，“難道我這樣的人不能緬懷自己的父親？”

抿了一口，發現這酒一點兒也不似上回戲園子吃的酒辛辣，口極綿，一子淡淡的梨花香氣彌漫在口腔。

“這是什麼酒，怎這樣好吃？”

“梨花釀，”他將吃剩下的酒一飲而酒，“你從前釀的。”

紓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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