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啠凝視著茶湯里自己的倒影,不知師傅口中這馬,是指西北軍,還是南境,亦或是幾次陷害他的李,更甚至……是指嚴彧?
一陣風吹得茂葉嘩嘩作響,蓋過了短暫的沉默。
風中響起容老呵呵的笑聲:“日前陸離在馬監挑了匹新駒,那馬額間也帶白紋,正在訓,說是給殿下的……哦,殿下放心,陸離稱此馬識趣得狠。”
李啠也笑了:“我于南境時,倒時常騎馬,如今也懂些馴服之,縱是馬兒驕縱,想來也可應對一二。”
容崇恩卻緩緩斂了笑:“其實我方才所問,不過是想提醒殿下——”
“您是想做執韁的人?”
“還是被訓的馬?”
李啠在杯沿的指尖一,一滴琥鉑茶湯濺出來,洇開在石桌上。
容崇恩在靜溪園里“試金”時,嚴彧也在忙著跟陛下拉扯。
他的目標很純粹,就三條,為李啠鋪路,替舊儲正名,向南境求親。
可他這純粹的目標,一條比一條讓陛下頭疼。
李的事倒不用怎麼審,廢太子府中陛下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再加嚴彧帶回來的聽云驛的人證,李已與大寶徹底無緣,是貶是關,只待陛下降下明旨。
只這事之后,老太后已徹底下不來榻。
看著這藤上的瓜,一摘再摘,每去一個,都像往心頭剜一刀。這些孩子都是親過抱過的,個個都曾圍著祖母的,如今瘋的瘋,傻的傻,死的死,關的關,躺在病榻上,氣若游,只李琞來時才睜了睜眼。
嚴彧私下問太醫,太后這半年來悲過于喜,左不過一兩個月的景。
他在宜壽宮的外殿跪了一夜。
黎明時分,太后召他進去,枯枝般的手過他掌心的繭,輕嘆道:“這些年,苦了你……”
嚴彧頭滾,嗓子像被東西堵著。
“那個位置……”太后氣息微弱,“你當真不要?”
他腔里一陣鼓噪,平復了一下才道:“臣自小的教誨,便是忠君護國……”
“是還想要吧?”
一雙渾濁的眸子半睜著,卻是瞧得明白。
嚴彧握那只枯手:“很想要。”
殿陷長久的沉默,太后又閉了眼。
嚴彧知是自己寒了老人家的心。他心頭五味陳雜,輕輕將的手放回錦被,正待躬退下,榻上傳來老人家虛弱的提點:
“那你要快些呀,我怕我撐不了太久……”
嚴彧再也繃不住,撲在榻前抖起來。
容祿抹了幾下眼,上前勸道:“太后不能激……”
嚴彧紅著眼走出殿外,被明亮的日頭灼得刺目,一時只見白茫茫天,竟什麼都辨不清。
李失勢,太子府工,朝中風向漸轉,甚至一些員已開始往靜溪園遞帖子。宮中兩位年皇子不足為慮,眾人的心思都系在那位喂鴨的廢太子上。
惟獨嚴彧,把目投向了壽安殿。
推開殿門時,茶香撲面而來。李茂正執壺分茶,銅壺吐出一道琥珀的水線,分毫不差地注兩只茶盞。
“到底是西北的閻羅,”李茂推過一盞,角噙著笑,“是來趕盡殺絕的麼?”
嚴彧輕叩茶案,打量著整潔無塵的室和庭院,隨口道:“小了些,殿下可還住得慣?”
李茂勾起一抹輕嘲:“確是不大,不過比起老九的境,倒也算得上舒適。”
又見嚴彧盯著落在角落里那半截螭龍鎮紙,他悠悠道:“日前老九來看我,恰逢我舊疾復發……”他指尖輕輕劃過鎮紙斷面,“無意竟摔壞了它。東西是好東西,可惜啊,賞錯了人。”
“李啠也有幾件賜的舊,意外損壞……”嚴彧端起茶盞,“賞是不會賞錯的,只是這世間好,大都不夠堅牢。”
“真羨慕三哥,有嚴將軍這等忠屬,倒比我們這些脈更親。”
“若非知其心,我也不會孤注一擲。”
“心?”李茂搖頭低笑,“陛下年輕時,不也為胞弟擋過箭?可后來呢?”
殿銅滴答,一聲一聲敲在寂靜里。
“枕邊人,親骨,生死兄弟……哪一個不可被論斤稱兩?”他挲著茶盞,“今日喂鴨子的手,來日握了玉璽,一樣也會沾。”
茶湯映出嚴彧驟冷的眉眼。
李茂懶懶地靠進椅背:“茶涼了……嚴將軍今日來,若為試探……“他點了點自己太,“大可放心,我這瘋癲之人,所求從來不是那方冷座。”
他虛睨向頂上藻井,聲音輕得似嘆息:“待來日新君登極,賜鴆酒還是白綾……我自會的。”
最后一縷茶煙裊裊飄散,嚴彧在李茂闔目淺寐中出了壽安殿。
棋局已至中盤,舊勢盡破,新局待立。
為將李啠重新扶上那個位置,司里的勾當他做盡了,閻羅帳上的債又添了幾筆。如今明面上的功夫,還需大哥嚴瑢這般風霽月的人來周旋。
嚴彧剛進府門,便覺滿院洋溢著莫名的喜氣。
堂中平王妃眼角笑紋里都漾著歡喜,正拉著唐云熙的手說己話。小芾棠像只歡快的雀兒,捧著攢盒非要嫂子嘗新做的玫瑰。
就連素來沉穩的平王也松了眉宇,品茶的角都抿
著笑。嚴瑢面上雖還端著,那眼角眉梢的喜卻藏不住。
“這是……”
嚴彧話音未落,小芾棠已上來,往他手里塞了塊喜糖:“大嫂有喜啦!咱們府上要添丁啦!”
嚴彧握糖的手一頓,隨即笑著向兄嫂道賀。
余瞥見唐云熙含低頭,手指下意識上小腹,他眼前驀地浮現出大哥房那晚,梅府的夜。小貍貓當時死死摳著他肩背,任他咬在耳畔說些渾話,也不知聽進了幾句。
“彧兒?”平王妃忽然喚他,“發什麼愣呢?”
嚴彧回神,才發現眾人都帶著幾分笑意著自己。他若無其事地笑道:“在想該備什麼賀禮。”
莫名想起了小郡主的禮單,他角噙著笑:“我還有塊上好的翠玉,正好打只長命鎖。”
他剛踏出廳門,小芾棠便提著角追了上來。
“二哥方才走神得厲害,”歪著頭,眼底閃著狡黠的,“可是在想梅姐姐?”
嚴彧角微繃,卻沒應聲。
“我也想呢。”小芾棠自顧自絮叨起來,“若不是怕書信惹眼,我定要日日與講講新鮮事……”聲音忽地一低,“原以為二哥很快就能將人娶回來的……”
嚴彧腳步驀地一頓,小芾棠后半句沒敢出口。
嚴彧步履生風,將小姑娘甩得老遠。
太后那句氣若游的低語忽然響在耳畔:“那你要快些呀……”
若太后……三年孝期,南境的小貍貓怕是再也尋不回來了。
三更響過,平王書房里仍是燈火通明。
階前長跪一人,肩背直,玄袍沾了夜,眼尾似凝著未干的氣,卻著灼人的執念。
平王放下軍報,抬眼出去,對視幾息后招了招手。
嚴彧立刻起上前,因跪得太久膝蓋打了下彎,卻又不聲地快步進門。
“父王!”嚴彧作勢要再跪,卻被平王攔住。
“你十歲之后,便沒再跪過我,也鮮喊我父王……”
“父王!”嚴彧仍是執著地跪了下去,“兒子后半生唯此一求,懇請父王幫我!”
“你可知你自己在求什麼?”嚴誠明音沉如鐵,“梅安剛吞并了南粵,氣焰正是囂張,這時候你要求娶他的掌珠,與虎口奪食何異?”
“不是奪……”
“在他看來是!”
嚴誠明指節叩在案上,震得茶盞輕:“他洗南越王庭,連襁褓中的嬰兒都不放過,會信你們兒長?他剛接回兒,會認為這不過是換了個名堂留質!”
嚴彧目灼灼,聲音沉靜的可怕:“我知您與容師傅屬意我主東宮,可若真如此,梅爻另嫁,將無人可以牽制南境!屆時南北開戰……”
他忽然行至輿圖前,手指沿衢州地界劃出一道長線:“難道父王要親自披甲上陣?西北、東海可有守邊的良將?還是要兒臣親征,提槍去殺所之人?”
燈火在他刀裁般的面龐上投下影,“李啠繼位,兒臣鎮守此三州。梅爻在,南境鐵騎必不會過衢州!梅爻歿——”他頭滾,“兒臣便是大齊最利的刀刃!”
一滴淚在他眼角打轉,被燈火映碎金。
平王抖的手按在了嚴彧肩頭:“你這是把自己算計了進去啊!若真有那麼一天,你便是最慘的一個,一點后路也無……”
嚴彧重重再拜:“求父王全!”
嚴誠明拽著胳膊將他拉起來:“我全不了你,還是要看陛下的意思……你這是要讓陛下以江山為聘啊!”
嚴彧眸閃閃:“梅安亦非小氣之人,你們可以要對等的嫁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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