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可以分化和談判，梅安既打著剿滅巫國的名義肅清了海匪，朝廷還是要承認其剿匪有功，陛下可明發嘉獎詔書，既昭示其臣屬之地位，也能剝奪他開戰的借口！”

“談判還是要談的，可派禮攜旨赴臺州，要求梅溯京為質，可給予南境一定的經濟補償，諸如開放臺州互市，或許其一定的鹽鐵經營權利。自然，與不還要談了才知。”

嚴誠眉目深邃，虛睨著裊裊的瑞金香爐，緩緩道：“還有……南粵剛剛覆滅，總有些老，不愿歸附的，派人聯絡離間，包括十六族，大約也會有分利不均心生不滿的貴族，即便是渾攪一番，也夠梅安喝一甌黃湯的！”

李琞至此才出些許安之。

“還有臺州牧王藩之死，不可草草揭過，要查，還要大張旗鼓地查！姿態做足了，但要將王藩勾結海盜的證據做實，包括昔年梅敇之死，可以重審，王藩及其心腹罪有應得，活著的決幾個，如此朝廷和梅安都有臺階下。”

“如此短期當可無虞，然眼放遠，還是要看雙方新勢力和繼承人。南境有無可扶持利用的旁支，還需下一番功夫，而我大齊的國本……”

嚴誠明目炯炯，“陛下圣鑒萬里，想必對社稷傳承之事，早有廟算了吧？”

說到這里，李琞著杯盞的手一頓，一聲嘆息。

第114章

平王回家,府里提前三日灑掃了正殿，蟠龍帳幔隨風輕舞，彩珠簾流溢彩,倒是比年節還喜慶。暮初染,朱漆府門兩側的鎏金宮燈盡數點亮，將青石階鍍上一層流霞。檐下新懸的八寶琉璃鈴在晚風中叮咚作響，清音裊裊。

世子嚴瑢率府中男丁立于府門東階，遙見龍旗儀仗逶迤而來。平王輕甲映寒,親衛環伺間威儀天,后隨行兵卒與宮人抬著朱漆賞箱，顯是賜恩榮。

禮畢府,三通鼓響后中門開,平王妃吳姝一襲盛裝，領著唐云熙、陸氏及芾棠等眷迤邐相迎。見那高大影闊步而來,王妃指尖無意識拂過鬢邊珠翠,這細微狀落唐云熙眼中,只淡笑不語。余所及,姨娘陸氏絞帕子的指節發白,而芾棠雀躍之態幾破禮而出。

吳姝帶著眾人迎上去,剛要行禮,卻被嚴誠明穩穩托住。

“瘦了。”他糲指腹掠過王妃袖間金線。年過四旬的王妃臉上生出薄霞，原要出口的“可是老了”,終是化作一句：“王爺風姿更勝往昔。”

又見他輕甲未卸,聲道：“風塵仆仆，且先去更吧。”

吳姝親自侍奉丈夫卸甲、沐浴，換了常服，回到正堂接全府禮拜。

唐云熙初嫁時嚴誠明戍邊未歸,此番方以新婦份拜見。

多年前還是小姑娘時，西北大捷，遠遠瞧見過一次平王回京的儀仗，威風凜凜。眼下心中英雄了自己公爹，縱使素來從容，此刻奉茶的手指也不微微發：“兒媳見過父王！今日得見，方知世子風骨承自何。”

嚴誠明接了茶，細觀唐云熙，一絳紅織金襦，高挽發髻，簪了只金步搖，顯得簡潔干練，既有世子夫人的尊貴，又有新婦的端莊。講話時眉眼沉靜，聲音清潤，端的

一副世族大家的氣派。

他頷首笑道：“久聞衛國公府的嫡小姐賢良淑德，瑢兒得此佳婦，實乃嚴氏之幸！”

“父王過譽了，得忠義之門，是兒媳之福。”

思及衛國公心教養的明珠，竟了自家掌印夫人，嚴誠明笑意更深：“府中瑣細，今后要多勞你費心了。”

“父王說笑了，兒媳不過是學著王妃，持家以儉，待下以寬。”

吳姝含笑接道：“也多虧了，我才能躲得清閑。難怪人說閨閣中有經濟才，我看云熙便是不佩相印，已相才。”

“母妃折煞兒媳了！”

這邊一通寒暄，小芾棠早已按捺不住，瞅著爹也了茶也吃了，便不管不顧地湊到嚴誠明跟前泛起了酸：“父王把人都夸遍了，惟獨忘了我？莫非不認得我了？”

嚴誠明笑意加深，去有些嬰兒的臉：“這是誰家小醋包，酸死了！”

芾棠臉一扭：“橫豎不是您家的！”

嚴誠明也跟著偏頭：“瞧瞧我這小刺玫，人長大了，撒都會拐著彎了！”

芾棠噗嗤笑出聲來，摟著老父親脖子再不撒手，一旁陸氏看得眼眶泛。

是夜，紅羅帳里，吳姝云鬢散，輕著嗔道：“王爺這槍法……愈發凌厲了。”嚴誠明低笑，將人攬懷中。溫存過后，以指尖描摹著丈夫前箭痕：“此番回朝，是要保彧兒主東宮麼？”

“原有此意……”

嚴誠明糲掌心過妻子腰際，被按住。他怔了一下才又笑道，“只是今日面圣，方知咱們這位六殿下……著實令人頭疼！”

吳姝指尖劃過他掌心的繭紋：“可是因為文山郡主之故？”

“此為其一。異族掌印，李氏宗親豈能相容？當年央央貴為嫡，尚被宗親、權貴們以禮法二字生生熬盡了心……縱使勉強為之，后宮三千佳麗，梅爻那丫頭可愿做其中一枝？父王此生唯王妃一人，又怎能忍掌珠墮金籠，與人爭輝？”

吳姝輕蹙蛾眉：“彧兒為，連江山都不要了？”

嚴誠明搖頭：“不止為，李啠一案，他殫竭慮為其昭雪。如今要他取而代之，這等背信棄義之事，以彧兒的心，不會做的。”

片刻的靜默，嚴誠明忽然道：“那小郡主，可曾見過？”

吳姝嗯了一聲，眼前閃過那張明艷艷的容。

“比……央央如何？”

吳姝抬眸凝視丈夫良久，方緩聲道："靈心慧質，尤在央央之上。"

這廂平王府中溫馨團圓，扶卻在夜里得到了母親李月病逝的消息。

曾經風一時的繼后，死訊竟未能在夜里傳給陛下。因扶銀錢開道，消息才輾轉遞進七公主府。

酣眠中的扶聞訊，竟似魂魄離般怔住，直到被梅敇用力摟，才驀地嗆出一聲嗚咽。死死攥著梅敇的襟，淚珠滾燙地砸在他手背上，卻咬著不肯放聲，只啞著嗓子喚人備車。

素帷低垂的偏殿里，那瘦骨嶙峋的已被倉促收拾過。

扶踉蹌撲到榻前，指尖懸在母親青白的面容上方，終是不敢。曾經潤如牡丹的臉頰凹陷下去，角還殘留著扭曲的紋路，仿佛臨終仍在忍劇痛。衫也是送進來的，寬袖下出的一截手腕，枯瘦得能看清每一骨節的形狀。這雙手，也曾抱過，為過淚。

扶終于忍不住哇哇大哭。

李月葬在了邙山，挨著的父親李明遠。

之后扶去看了四哥李晟。

李晟自從發瘋撞掉自己第二個孩子，便被轉移到了一所不大的院子里。扶踏進去時，暮正沉沉地下來。

院中草木雜，無人修剪，幾株野薔薇從石里鉆出，橫七豎八地攔在路中央。廊下的宮人見來了，慌忙跪地，卻不敢抬頭，只低聲道：“他今日……還算安穩。”

屋有腐氣，混著淡淡的藥味，亦是時不時派了醫正來看。

李晟散著頭發坐在窗下，攥著一把篦子，一下一下地梳自己的頭發。

扶走近，他才遲鈍地轉過頭來，目渙散，角卻掛著孩般的笑。

“四哥……”輕聲喚他。

他歪了歪頭，像是在辨認是誰，半晌，忽然舉起篦子獻寶似的遞給：“你梳麼？”

扶接過來，那篦子并不干凈，黏黏的，不知沾了什麼。他的手亦不干凈，有些亮晶晶的，不知是油漬還是糖漬，沾著些泥灰。

宮人怯聲道：“殿下胃口很好，只是……大多數時候不認得人。”

扶瞥見案上剩著半個饅頭，擺著幾個空菜碟。

記得李晟從前很挑剔，吃得，穿的，用的，端王府的東西，都要最好的……如今啃起冷饅頭都能津津有味。

眼眶紅了。

癡傻之人，會比清醒時更好過些吧。他不記得自己曾是離龍座最近的皇子，不記那些朝堂暗箭，更不記得自己為何會變這樣。

想替他攏攏散的襟，卻見他突然一怔，視線越過，定定地向后的虛空，瞳孔驟然收，抖起來。

“母后……”

他嘶啞地喊，聲音里帶著破碎的哭腔：“母后你來啦！母后……你別走……”

他猛地推開扶，踉蹌著撲向空的門口，膝蓋重重磕在青石地上，卻渾然不覺疼痛，又向前爬去。

“母后，兒子聽話……兒子再不惹那些七八糟的事！母后你別走！母后！”

他胡抓著空氣，仿佛要拉住誰的角：“母后……你回頭看看我啊……”

扶死死咬住，腥味在口中蔓延。看著李晟跪在地上，對著虛無哭喊，像個失孤的孩子般蜷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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