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宗道：“這京中鮮有真心待你之人，南境卻是你的倚靠。你還在世的消息，是否也該告知你的父王？”

梅敇淡笑道：“我曾是過了今日沒明天，既是已死了的人，何苦再折騰？”

“怎麼，你是信不過我的醫？”

“宗老杏林圣手，我自是相信您回天有。只是我死過一遭，方覺昔日的梅敇背負甚重。待到一氣不來，方知世間婆娑，無著落，縱有萬般風，亦是過眼灰。我這來的浮生，想過得簡單一些。”

央宗一把年紀，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竟覺比他自己還老上一輩。

梅六往園子里找了一圈兒，見那一老一臨湖閑話，小跑過來道：“如離公子，舞帶人回來啦，小姐請您過去呢！”

“好，這便來。”

央宗囑咐：“別久了，再有半個時辰你該施針了！”

梅六笑嘻嘻：“宗老放心，等會我親自送回來！”

花廳里，華清晝被舞押著跪在地上，抬頭打量上座的梅三小姐，真是好一副仙姿玉影！他寫了那麼多話本子，都沒能描摹出這等靈秀來。

舞一掌呼到他腦袋上：“看！看什麼看！再看眼珠子挖出來當球彈！”

梅爻未料大哥讓抓的是這麼個人！他看起來三十多歲，材瘦削，臉亦無，眉生得重，一雙眼睛藏著，看的眼神直白又大膽，妥妥一副手無縛之力，卻又好似什麼都敢干的神貌！

問他：“你便是華先生？青箋齋的華先生？”

他答得坦然，帶著些西北口音：“華清晝，字皎然。”

想起那些話本子，玉臺繡榻，酣暢淋漓，又想起如離借回來的那些山川語，江山風流……總覺得話本子跟他更配。

“那些書上的批注，筆鋒各異，是出自你手？”

“有些是，有些從各地收來的便不是。”

起那封信：“這上面我大哥梅敇的筆跡，也是你寫的？”

“是。”

“你為何要用我大哥的筆跡，向公主求救？”

華清晝苦笑一聲：“不如此，我便沒有活路。當時那種況，唯一能救我的只有扶公主，而能的，只有已經故的梅將軍。”

一道影站在了花廳的廊檐下。

來人目深邃又滄桑，看得梅爻心疼。

沉聲道：“華先生可真是好算計，拿人心，也算是愿者上鉤。所以是誰要殺你？”

“……端王。”

“他為何要殺你？”

華清晝卻不再言語。

門口那道影邁進來，接口道：“華先生，我來替你說吧。因為你替端王做了件大逆不道之事，他要殺你滅口，對麼？”

華清晝抬頭，看清如離后，瞳孔有一瞬間放大。

如離繼續道：“先太子李啠那封調兵手詔，實為你所寫吧？”

他臉上變了：“你是誰，如何曉得？”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當年你們所為，并非沒有馬腳。昔日東宮所用文墨，均由問心堂所供，事發前數日，東宮用紙已全然換新。新紙與舊紙表面看無異，可加上問心堂特制的印泥后，用印部分迎可見極淺的紙紋。而那封手詔的用印部分，并沒有。”

華清晝不可置信地盯著他，賊目在他臉上、上逡巡良久，疑道：“你見過那手詔？你究竟是誰？你跟梅敇……為何這般像？”

如離并未回答，仍步步：“你寫完手詔后，由端王拿給李啠邊的中庶人徐瑁，趁李啠醉酒加太子印，之后再由徐瑁去揭發李啠謀逆，調兵宮。為顯中直大義，徐瑁一頭死在了前。再之后便是一連串的腥風雨，許多人因此被殺，被降，被放……華先生，這樣的故事，你的話本子可寫過？”

華清晝臉上終于現出痛苦之，喃喃道：“這實非我本意，我亦是被無奈……”

“可你筆下流河，亦是事實！”

如離辭鋒利，華清晝開始雙目泛紅起。

梅爻勸道：“眼下已無端王，只有個被圈進的李晟。昔日歸附李晟行盡悖逆之人，均被清算。今日若非舞早一步將你帶離，你已落棘虎之手！那棘虎是何人？人落在他手中，問不出想要的，你只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何來眼下這般好好說話？”

舞嘿嘿一笑：“那等手段，屬下也是會一些的！華先生，你可想試試？”

華清晝早被舞磋磨了一路，心知雖未落在棘虎手里，今日也不好過去，遂沉沉道：“你們想我怎麼做？”

如離道：“繼續說完吧，把你知曉的都講出來。我只想為李啠洗冤，為梅將軍去污，并非想要你的命，你講明白些，或許還能有一線生路。”

華清晝眼睫快速眨了幾下，呼吸微促，低頭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道：“我祖籍朔邊，父兄皆亡于北狄馬刀之下。可恨我自

弱，無法提刀復仇，昏沉絕之際，有人對我說椽筆亦可掃千軍，我于是孤行京，窮盡心思攀權附貴，以期有所作為。”

“當時太子式微，中宮勢力只手遮天，朝野盡知太子被廢乃是早晚之事。君子不立危墻，我自不會寄希于他。我靠寫故事了公主府一名清客，又為盛極一時的端王府，我臨摹了數不清的名家之作，乃至……筆朱墨。”

他長嘆一聲：“是我急功近利，迷了心智，實不知從那一刻起，便死局，直到自己騎虎難下、禍到臨頭，才知生死無門，惟人自招！”

“我仿太子筆跡寫下那封手詔，便知會被滅口。可因當時在行小有名氣，事頭上若突然出事，難免招致猜忌，因此得以被幽茍活。后來太子被廢，府邸被抄，樹倒猢猻散，連去查抄的梅將軍也被征調東海，我便知塵囂漸落，到了將要清理我的時候。”

“不日梅將軍死訊傳來，聽聞七公主傷心絕，這讓我看到了一線生機。梅將軍的死，有端王設計的分在，也只有扶公主才敢和他翻臉來保我！我于是以梅將軍的筆跡和口吻，寫了那封求救信，賭的便是七公主對梅將軍的意和愧疚！所以明知我并不無辜，明知要兄妹反目，明知救了我要埋下禍患，還是出手了！”

梅爻向大哥，看到他眼圈紅紅。

華清晝繼續講：“我又被帶回了公主府，可終不安穩，后來說讓我走，天高海闊，生死由命！我是在逃了兩個月后，被端王的人找到的，中數刀，被丟懸崖之下，后為人所救，改容生。”

“那你為何還敢回來？你可知多方勢力都想將你滅口！”

他戚然一笑：“哪里又有不同？昔日端王殺手，追我甚至越過國線。縱使今日死了，亦是命。”

“小姐！”

梅□□風火火小跑著進來，看了眼下首的如離，對梅爻道：“扶公主來了，在裕福堂等您，瞧著臉很不好，像是要吃人！”

梅爻看向大哥，見他以拳抵額，正在使勁。

吩咐道：“舞你先帶華先生去客房，稍后再議。”

華清晝走了，行至大哥前，無奈嘆道：“你這回可是惹了！當知所有的包容都是對梅敇，若是如離，敢欺騙、利用，會將你砍得骨頭都碎渣！”

他放下胳膊，仰頭道：“那便來砍吧。我也該回瓊花閣了，宗老還等我施針。”

梅爻看著大哥走遠，莫名想起了躺在病榻上，一副要死不活的嚴彧。

第95章

扶來了,怒氣沖沖。

梅爻想到嚴彧重傷那次，小芾棠是如何忽悠自己，繼而又想起華先生,連他都知給公主寫信要用梅敇的筆跡,現下親大哥便在府上，怎麼也不能讓他吃虧了去。

醞釀出兩只紅眼圈去裕福堂，果見扶冷著臉坐于高位，兩個婢子一左一右,像兩尊護法,旁邊還站著個冷臉護衛，握劍的手青筋浮起,眸鋒利。

太跳了跳。

見扶如此姿態,也不敢僭越，規規矩矩見禮,再抬頭眼淚花已在眼眶里打轉。

扶語氣涼涼：“你哭什麼？”

連妹妹也不了,這語氣不,也不。

梅爻語帶哽咽,拿帕子沾了沾眼角：“回公主,方才去看了如離,一時沒忍住……”

邊說邊瞄扶,見慍未褪，眼中確也閃過一張。

扶不問,只好自己說：“他近日來昏昏沉沉,睜眼的時候極，每次行針便是大口嘔，湯藥灌得都費力，全靠蠱針吊命。想到昔日他救我時那般強健,再看今時這副枯槁樣子，我……我……嚶嚶嚶……”

再瞧扶，臉上怒意是淡了些麼？

繼續：“聽玉衡說，他還噩夢連連，時而驚懼躁，激出一的汗。上傷疤一道一道的，不曉得之前遭了何樣的苦……哦，有時夜里還會喊‘扶’……”

扶盯著梅爻那雙漉漉的桃花眼，一時竟覺是自己冤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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