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深夜會 “晏大人,你怎麽在這裏啊?”……
三更天, 夜墨一般暈開,客棧木門被冷風刮得啷啷作響。
一黑的高挑子從空的大堂穿過,兩位中年男人跟其後, 三人走進二樓某個房間。
“主子,人來了。”
雲岫對坐在鏡臺前的青郎說道。
靜貞轉過頭來, 臉蛋素淨, 不點而朱,眉不施黛而翠, 只是一雙目涼意浸人,令人生畏。
“說說況吧。”淡淡道。
來者正是經營木坊的二兄弟, 一位李蒿,一位李崇。二人對視一眼, 李蒿向李崇揚揚下,“你講。”
李崇著頭皮開口, “晏元昭突然出現在慶州, 不知使了什麽法子查到了木坊。他帶人查扣的時候, 我二人從道裏逃, 之後又不知怎的,岑大人也暴了, 被晏元昭下了獄。”
靜貞咬牙, “簡單說, 就是你們全都完蛋了, 并且還不知道是怎麽完的。”
李崇沒說話, 李蒿重重嗯了一聲。
“嗯什麽嗯?”靜貞剜他一眼, “廢!”
李蒿眼一瞇,“你罵誰呢?”
“罵的就是你們,還敢不認?”
“你個小娘皮, 你以為你是誰啊?要不是你攀上了小主子,你連站在我兄弟面前的資格都沒有!我倆給主子賣命的時候,你還在你娘懷裏吃呢!”
靜貞臉漲得通紅,啪,揚手給了李嵩一掌。
“你敢打我?”
李嵩氣急,上前一步,兩臂卷起袖子,卻被兩人一左一右拉住。
“兄長,別沖。”李崇道。
“給主子道歉。”雲岫抓他肩,力道如鐵。
李嵩僵了半天,忿忿道:“對不起。”
靜貞沒理他,“所有的貨都運走了嗎?”
“前兩日天氣不好,所以有六箱滯在了碼頭,可能被發現了......不過其他的都運走了。”李崇低聲道,“您別太擔心,岑大人骨頭的很,他會把一切都扛下來。我們在慶州留的所有痕跡,也都不可能引到主子的份上去。”
“我知道。”靜貞聲音很低,漸漸恢複了平靜,“去給二王子報信,讓他隨時等我們聯絡。你們已被通緝,不要在河東久留了,這幾日整頓一下慶州的人手,能撤多撤多,到南邊待命。”
“是。”
李嵩、李崇二人走後,雲岫雙膝一彎跪下,垂著頭,“雲岫大意了,請您責罰。”
靜貞秀眉長蹙,“你說你親手重傷晏元昭,親眼看他回了陵州。可他到底是怎麽突然痊愈,瞞著所有人來的慶州?”
雲岫輕聲道:“我反複回想了那日伏擊晏元昭的形,我懷疑我當時傷的人本不是晏元昭,而是他安排的替......他像是預知了我們的計劃,提前做了布置。”
“他怎麽預知的?”
雲岫滯了一瞬,頭愈發埋得低,“約莫是手下不仔細,跟得太近了餡兒,被他察覺,他猜出來了。”
心裏有一個更與實接近的答案,但雲岫不準備說出來。
很奇怪,錯信了那個騙子,辦砸了差事,卻并不十分生氣。反倒想,如果這樣能讓晏元昭對騙子好一些的話,也算幸事一樁。
至于,刀口,生死不由己慣了,無所謂的。
拍打窗欞的風不知何時停了,屋裏很靜。雲岫等靜貞發落,等了很久。
“罷了,事已至此,罰你也無用,以後做事謹慎些,將功補過。”
略帶疲憊的聲音傳到耳裏,雲岫一愣,這位主子向來人冷,心更冷,卻是為何寬容了?
死士習慣聽從而非揣主子的號令,雲岫的疑只持續了一霎,便磕頭謝過主子恩惠,應下靜貞其他的吩咐,輕手輕腳地帶上門離開了。
屋裏徹底安靜下來,燭影呆滯地搖晃,無法給這個秋涼滿地的房間帶來毫暖意。
靜貞倚著板壁,出了一陣神。
晏元昭沒傷,他聽到這個消息,應該會欣吧。
起碼,不會再怪了。
靜貞重新走回鏡臺,從妝奩裏取出一只青瓷圓盒,打開蓋子,裏頭是粘稠的白膏狀。
開擺,卷起兩管,出兩只雪白雙上分布的幾塊淺紅燙傷疤痕。經過多年的藥理,疤的已經很淡了,背著乍一眼看上去,還道是在熱氣熏蒸下的泛紅樣子,只是著仍然糙不平。
靜貞挖出厚厚的藥膏,極有耐心地塗抹上去。
兩只全部塗完,擡起左臂,袖子落,腕心赫然現出一道凸起的暗紅疤痕。
有些疤可以隨著時間淡去,有的卻不會。
每次看到左腕上這個醜陋的痕跡,都會回想起年時選擇自戕的那個夜晚,鮮紅的留了滿地,刺眼得可怕。
留了那麽多的,還沒死,人的生命力真是神奇。
更神奇的是,明明那麽痛苦,那麽絕,可生命流逝的時候,還是想活。
靜貞又從盒裏挖出一塊膏,均勻地敷在腕上。
盡管知道,這不會讓這道疤産生一丁點的變化,但仍然做得很認真,很仔細,仿佛這是一件極其神聖的事。
......
“有道是天無絕人之路,半只腳都踏進曹地府了,忽地又給拽回來了!”
“衆裏尋他千百度,我們找到那塊關鍵青磚,用勁一推,只聽咔嚓一響,一道石門旋了出來,原來室後頭別有天。您猜我們到了什麽地方?正是慶州的甲仗樓!”
“再說次日一早,姓岑的惡言惡語,倒打一耙,忽見齊將軍從天而降,二話不說將他拘押!”
慶州城外的齊蘇河上,一只小舟搖搖晃晃,浮沉在碧波之間。船舷上搭著一個漁網,垂在水裏。
阿棠坐在船頭,手邊放了一袋炒葵花子,一邊嗑一邊興致地給仰躺在船尾吹風的陸子堯講著那驚魂一夜的始末經過。
葵花子嗑完,故事也講完了。
穿著男裝的小丫頭眉飛舞,“怎麽樣,夠不夠驚險刺激?有沒有資格和陸大俠您的探案經歷比一比?”
陸子堯拊掌而笑,“比得,當然比得!老夫所有故事加起來,都沒有你和元昭的彩。”
阿棠不好意思了,“那怎麽可能?您太給我面子了。”
涼潤的秋風掃過小舟,縱使秋高照,仍帶著蕭瑟的意味。
陸子堯闔上眼,喟然嘆息,“一切皆是岑義所為,他為刺史,抹去作案痕跡太方便了,怪不得幾年來都不被人察覺。知人知面不知心,當年他隨裴將軍抵鐵鶻,出功甚偉,如今卻和昔日的敵人沆瀣一氣,幹出這種不忠不義之事,人唏噓啊。”
“他就是個投機小人,打鐵鶻是為名為利,現在和鐵鶻合作也是一樣。只可惜他畏罪自盡,沒法將他明正典刑。”阿棠憾道。
岑義招完供,次日就在監牢裏咬舌自裁了。
審訊時,他幾乎有問必答,但問及在大周境的同謀,他卻始終緘口不言。晏元昭拋出的會仙樓、桑千、戴銀面的男人等字眼,都沒能撬開他的。哪怕刑疼暈過去,岑義仍堅稱他就是幕後主使,再沒旁人。
這些都是阿棠從晏元昭口中聽來的,岑義落網後,他眼可見地忙起來了。
兵貪墨持續三年,各個鏈條所涉證和人員繁多,需一一搜羅,拘捕,核查。
頭一日晏元昭抓來冶場和軍坊的吏審訊,阿棠還饒有興致地喬裝跟著聽,那些人被岑義單純用錢收買,對岑義份和兵去向全不清楚,個個著急忙慌地自辯喊冤,阿棠聽了半天覺得沒意思,便不去衙了。
慶州衙的法曹能力有限,晏元昭盯得很,每日卯時不到便起,阿棠那時還在睡夢中。晚上他披星戴月地回來,阿棠多半也已在被裏眠了,幾天來逢面次數寥寥。
阿棠樂得自在,泰半時間用來和陸大俠游山玩水,吃喝玩樂。花著晏元昭的銀子,不覺得心疼,殷勤給陸大俠買酒相馬,聽他講從前查案的奇聞,一老一相很是得宜。每日逛城中鋪子,買來各種各樣的吃食,不忘挑些致幹淨的留給晏元昭,留意到好看的郎君袍子,月白湖藍雪青,覺得襯他氣質,也不管他會不會穿,一腦丟進他箱。
說了半天話,阿棠看時間差不多夠了,俯把漁網收回來。
網裏一連串銀亮亮的小魚在一起,甩著尾撲騰,濺起的水花澤閃耀。
“中午咱們能吃烤魚啦!”阿棠笑道。
陸子堯探一覽,笑呵呵道:“不錯不錯,很能幹,網上來這麽多條!”
阿棠眼珠骨碌碌一轉,“陸大俠,我和您說的事,您考慮得怎麽樣呀?我真的很能幹的,什麽都會,有我陪著出門,您什麽都不用心!”
“這個嘛——”陸子堯只是笑,白發被風吹得飄起,阿棠期待地看著他,卻聽他道,“閑話說,咱們快上岸烤魚去,老夫壞了。”
這老頭。
看來還是努力不夠,沒關系,晏元昭這麽難搞的人都給伺候好了,何況平易近人的陸大俠呢。
“好嘞!”阿棠粲然應下。
低頭解網,赤手抓起一條條銀魚,丟進早準備好的小桶裏。一條一條數著,一共二十四條,十六條待會兒在岸上拿木串了就火烤,和陸大俠分著吃。剩下八條帶回舍,讓夥夫做魚鲊,給晏元昭當朝食。
不過,當晚月上中天,阿棠只回到舍時,一條魚都沒帶回去。
深秋的月淌過寒階,涼意自腳底而起,裹外袍,從慣走的側門進到舍院落,還沒走兩步,就看見月下長玉立的那人。
“晏大人?”詫異地喚出聲,幾步跑過去,“你怎麽在這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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