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上榻睡 “今晚你上榻睡吧。”

一行人趕至慶州州衙, 吏員聽到晏元昭報上大名，眼珠子差點沒瞪出來。本作不信，但見他飾不菲, 一氣度非常人可比，便去向當值的一位錄事通報。

那錄事出來, 晏元昭也不廢話, 拿出黃綾告予他。

錄事一字字讀完，又將告上記載的晏元昭年貌特征與眼前肅容危立的郎君一一比對, 末了還低頭研究了半天綾布上的中書省大印。沒找出病來，可心裏仍是狐疑, 堂堂三品巡察使，不坐輿乘車, 不前擁後簇，大晚上帶了兩個隨從悄悄前來——錄事又瞄了一眼站在“巡察使”斜背後的兩人——一個鶴發英容的男人, 還有一個雌雄莫辨的清秀小子。

思前想後, 錄事不敢下判斷, “您先稍安, 某派人請上來。”

半個時辰後，慶州刺史岑義從宅中匆匆趕來。

岑義年過五旬, 和大周朝常見的態瘦削或胖虛浮的中年文人不同, 他面龐黑紅, 材壯碩, 步態十分有力。

一踏進門來, 錄事將告遞予岑義驗看, 岑義兩眼一睹坐在下首悠悠喝茶的晏元昭，轉頭低叱錄事，“你怎可如此慢待巡察使？還不快將告還回去！”

說完向晏元昭一拜, 和藹道：“不知晏中丞駕臨本州，下來遲，請巡察使恕罪。”

晏元昭擡眉，“岑刺史不需看看告，以證在下份？”

岑義笑笑，“不用。下曾見過令尊，您與令尊容貌相像，是晏中丞無疑。而且——”他看向坐在角落裏的男人，“這位就是陸子堯陸俠士吧，多年不見，風姿依舊。您與晏廷尉好，在大理寺大放異彩，在下也有所耳聞。”

大理寺卿習稱廷尉，岑義言下之意，晏元昭肖似晏翊鈞，邊又有晏翊鈞故友相隨，那毫無疑問就是朝中近年來風頭無兩的年輕重臣晏元昭。

陸子堯仔細端詳岑義，恍然大悟，“你是當年在裴將軍幕下的小推！我們在扶見過，二十多年過去，你又來河東做了。”

“是啊，在下與河東緣分匪淺。”岑義敘舊點到為止，轉而對晏元昭拱手道，“下以為晏大人在陵州，這突然來慶州，不知所為何事？”

“慶州軍坊貪墨兵，岑大人可知道？”晏元昭淡淡開口，直陳此事經過。

岑義聽到一半，已是滿臉驚異，待晏元昭講完，額上汗水涔涔。

“我竟不知還有此等事！這其中是不是有誤會？陳參軍私下調查，也不和我說一聲，竟至喪命，這，這實在離奇......”

岑義一副難以相信的樣子。

晏元昭無暇解釋，“是與不是，將人抓來，一審便知。岑大人，你人兵分兩路，一路出城到碼頭繳獲兵，另一路至李氏木坊，拘押相關人等到衙。”

岑義有些猶豫。

“岑刺史，本號令不了你嗎？”晏元昭毫不客氣。

“下不是這個意思。”岑義忙道，“我這就照辦，絕不耽擱。”

說著就急召衙役前來領命。

這一邊晏元昭與岑義在布置拘人繳贓的事，廳堂另一角，兩人聊得正投。

阿棠早從陸子堯提到在扶見過岑義時，心思就活轉開，圓睜著水靈靈的眼睛，忙不疊問：“陸先生，您不會就是泰康十三年義守扶的陸大俠吧？”

“你一個小姑娘，還知道這種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陸子堯有些驚訝。

阿棠聽他這麽說，便知道自己猜準了，倒吸一口氣，兩眼放，“怎麽是陳芝麻爛谷子呢？這是口口相傳的英雄事跡，足夠寫國史流傳百世的呀。真沒想到我此生有緣能見到您，您比我想象中還年輕，還瀟灑，還像一個大俠！”

一連串的恭維把陸子堯哄得哭笑不得，如電的目對上阿棠清澈明亮的雙眸，一霎和藹，“一把老骨頭了，哪裏當得起。俠不俠的，都過去了。”

似是唏噓往事，他了一把自己用布帶束起的斑白頭發。

“當得起當得起！您一俠士風範，可和年齡沒關系，我在客棧見到您時，還覺得您才三四十歲呢。”阿棠說完，又道，“不過，我以為您是江湖中人來著，聽剛才岑大人說，您還在大理寺做過？”

陸子堯道：“你是信了我功退飄然而去的那套話吧？”

阿棠不好意思地點頭。

“老夫只能算半個江湖人，一只腳在江湖，另一只腳偶爾也踏踏廟堂。我與元昭父親是好友，

他查案子手下缺人，我幫過他幾次，結果幫著幫著就被他忽悠進了大理寺，領起朝廷俸祿來了。”

陸子堯說著說著捋胡子笑嘆口氣。

“怪不得您這次查案子那麽厲害，原來是名聲在外的高手。您這通本事合該給朝廷效力，不然豈不浪費了？大理寺有您這般人才效力，那是大理寺的榮。”

九寺五監與三省六部不同，因為需要備特殊技藝之人，故而不拘一格招攬人才，常出現無功名無家世者以流外份仕的況。當然，此類的地位與正統文不可同日而語，上升空間也有限。

不過岑義既然誇贊他在大理寺大放異彩，那他辦案一定辦出過很大的名堂，阿棠對他的欽羨之又深一層，聽到他語氣中似帶著一點無奈，不由出言褒獎。

陸子堯沒想到的恭維話一套又一套，臉上笑容溢開，眼角皺紋又多幾條。

“不過，您是不是早就離開大理寺了？”阿棠問道。

沈宣給講過不大理寺的事，可從沒提過陸先生的名號。

“是啊，早十年就走了。元昭父親去世後，我就不肯繼續待在那兒了。”

阿棠表示理解，“場人心複雜，不如閑雲野鶴自在。這次晏大人能請得您出山幫他，他的面子可真大。”

陸子堯搖搖手，“他有什麽面子可言？小小年紀就古板得像個小老頭，脾氣得像茅坑裏的臭石頭，我那是看在他阿爹的面子上，再有，二十多年沒來河東了，老夫也想故地重游，到走走看看，這才答應他來探探況。”

阿棠聽到他對晏元昭的評價，心下一萬個贊同，“您說得太對了，他這樣的脾，一般人真不了。”

“老夫也算看著他長大的，三歲看老，此言不虛啊，他三歲的時候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樣，既不哭，也不笑，還不說話，可把長公主擔心壞了，以為他有腦疾，後來發現他背詩背得可溜，這才放下心......”

阿棠噗嗤笑出聲，聽得正樂，卻聽陸子堯話音一轉，“小姑娘，你是什麽人？怎麽認識他的？”

“我？我是個閑人。”阿棠毫不慌，笑地糊弄他，“我占了他一點便宜，他氣惱得很，我們不打不相識，有了。”

陸子堯一聽，就知道這小姑娘不想說，他也不生氣，只笑道：“能在他手中占便宜，你可不簡單。”

“還好。”阿棠輕輕帶過，繼續興沖沖地道，“對了，他說您是他老師，那您教他......”

陸子堯看遲疑，接下話來，“教他功夫。這小子什麽都做得很好，我除了能教他點武藝，也沒什麽好教他的了。”

他才說完，就看見這小郎目炯炯，“名師出高徒，他的武功已經很好了，您一定更厲害，厲害好幾倍那種，真想見識見識您的手……”

晏元昭與岑義吩咐完，走到廳堂一角去尋兩人。然而阿棠眉飛舞地與陸子堯敘話，他站在後有一會兒了都沒發現。倒是陸子堯餘飛來幾下，詫異他為何站在那兒不說話。

“咳。”晏元昭從嚨出一點聲音。

阿棠回得頭來，晏元昭看著，“岑大人安排了舍，在衙門附近，待會兒有人帶你過去。”

阿棠聽出意思，“你呢？你不過去嗎？”

“我晚些時候再去。等人抓來，我要連夜審訊。”

“那我能留下來在一旁聽嗎？我保證不打擾你！”

“不行。你畢竟是子，州衙人多眼雜，你待在這裏不合適。”晏元昭沉聲道。

而且，審訊有時是要見的，或許不怕，可他不想讓看。

阿棠有些失，但沒說什麽。

“元昭，我也一同過去。”陸子堯開口，“大晚上的我不陪你熬，你人已到慶州，這案子我便不管了，我得好好休息一陣子。”

“先生這半個月來辛苦了。等事畢，元昭任先生差遣。”晏元昭道。

“這才像話，”陸子堯道，“我可記住了。”

話說完，晏元昭轉走了幾步，忽又回頭，悶聲喚道：“阿棠。”

阿棠一怔，他竟喚名字了。

但晏元昭了一聲，又不再說話，阿棠相當遲緩地反應過來，他是不好當著陸大俠的面說。

挪到他跟前，“你改主意了？”

“不是。”晏元昭輕聲道，“今晚你上榻睡吧。”

“不然呢！”阿棠好笑道，“你又不在，難道我還傻乎乎地繼續打地鋪？”

他不是不在，只是會晚些回去。

晏元昭沒再解釋，擡手幫將頭上微歪的幞頭扶正，“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