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晦風雨 像逞強好勝的妖，來破廟勾人……

離黃昏還有一陣子, 雲等不及似的，層湧而至，吞噬大半天。

河東北部的山地之間, 一場急雨倏然而至。

涼風裹挾冷雨，打得草木匍匐搖, 一片昏晦不安。掩映在蕭疏樹木後的古廟木梁斑駁, 屋瓦被雨翻，刺啦作響。

兩匹駿馬自山林裏踏出, 疾奔到廟前，馬上人頭頂鬥笠, 上衫俱已半。

“還是繼續趕路吧，別歇了, 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要是沒法在天黑前翻過前頭那座山, 咱們今晚就找不到借宿地了。”

阿棠勒住馬, 殷殷勸著進廟避雨的男人。

三日來他們易服改扮, 朝發夜宿, 一路快馬走馳道，翻山嶺, 路程走了大半, 未見追兵影, 極是順利。

“雨勢這麽大, 如何能冒雨行進？”晏元昭下馬, 四找尋可供栓馬的地方。

阿棠不以為然, “怎麽就不能行進了，雲岫刺殺你的那天，我就是頂著雨跑到了裕州城啊。”

晏元昭瞪一眼, “所以你第二天才會難那樣。”

阿棠一滯，猶然堅持道：“可如果雨一直下，我們就要在這間破廟裏過夜了，你千金之軀，怎麽得了。”

“那本的千金之軀，就能得了在大雨裏奔波嗎？”

阿棠這回啞口無言，只得系了馬，隨他進廟。

廟是陳年老廟，久失修繕，似也乏人問津。一推廟門，雨水混著灰塵滴落，裏頭供的菩薩像金剝落十之八九，出灰撲撲的木泥坯子。

窮鄉僻壤，深山老林，菩薩也跟著苦。

阿棠心裏已打好要在廟裏過夜的譜，瞅了一眼破敗佛像，風風火火地起來。

搜羅了整間廟宇，撿來不能利用的東西，包括幾個團、一把木柴、茅草棉絮等，看樣子也曾有沿途旅人來此歇過腳。

阿棠淨團，讓晏元昭先坐，隨後挑出柴裏幹燥能用的，將細些的堆在一起，掏出火折子點燃。金亮的火苗竄起，又丟進去兩柴，加大火勢。

晏元昭靜靜地看忙活，眼裏湧出幾許複雜。

相這麽多天，和懶這個字簡直毫不沾邊，哪怕子不適，也完全不影響做這做那。兩日來不管是借宿道觀還是中途打尖兒，都是主張羅，甚至連打水喂馬這種活，也不在話下。

做事幹淨麻利，又快又好，和人打道從容自如，不卑不，能頂好幾個白羽。很顯然，那個令他鄙夷的過去裏，固然有許多斑斑劣跡，亦有著磨煉心本領，讓人佩服的一部分。

如此論來，比滴滴的高門貴強了百倍千倍。又何止是子，若為男，把心思本事用在正道上，必能有所就。

晏元昭過這些念頭的同時，目簡直離不開。

看擼起袖子充滿幹勁地生火，看哼著小曲搬來石頭堵住關不牢的門，看鑽到菩薩背後瞅佛座底下的留有沒有裝藏寶貝。

“晏大人，你把外袍下來，我幫你烤幹呀。”走來，沖他笑道。

“不用，我自己來。”

晏元昭雖沒想清楚拿怎麽辦，但確信自己不想多個丫鬟，抑或是多幾個白羽。

他稍作猶豫，又道：“把你裳也給我，我一并烤。”

阿棠有些驚訝，睫撲扇幾下，倒是毫不扭地把外衫給他。

隔著一道木門，琳瑯的雨聲轉急，外頭想必風雨如晦。但廟裏的火生得旺，照亮整間灰沉沉的廟宇，連菩薩腳下的蛛網都看著溫馨可親。

晏元昭烤時，阿棠并沒有閑著，搬來團坐他對面，拿出食借火來烤。繼幾張餅和幹後，又掏出一包晏元昭沒見過的生板栗。

“哪裏來的？”他問。

“從道觀裏跟人買的，”無辜道，“你不會以為我的吧？”

“這是合理懷疑。”晏元昭道。

阿棠聳聳肩，烤後剝開一枚栗子，遞給晏元昭。

栗實橙黃，散發著淡淡的甜香，晏元昭放口中，很是糯可口。

阿棠看他把栗子吞下肚，忽然笑道：“其實你猜對了，是我的，剛剛我從菩薩供桌上拿來的。”

說著拿手朝供桌一指，那上頭擺著殘缺的香燭還有幾個空碟子。

晏元昭眉一皺，跟著扭頭看去，道：“不可能，桌上本就什麽食都沒有。”

“有的，你看錯了。”阿棠信誓旦旦。

“我不會看錯。而且，若是給菩薩的貢品，必然是栗子，不會是生栗子。”

更何況，這廟如此破落，怎還會有人來上供？

“好吧，沒騙過你。”阿棠笑嘻嘻地說，繼續一個接一個地剝栗子。

晏元昭揚眉，“睜眼說瞎話，你的騙太拙劣。”

“那是你聰明，不好騙。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只要你說話的語氣絕對肯定，哪怕說的容再離譜，他們也會信上八。”

晏元昭嗤笑了一聲，心裏卻想，這話有幾分道理。又吃掉遞來的一枚栗子後，他忽地問道：“你是不是真做過這種事？”

“什麽？”

“供品。”

阿棠很淡定地點點頭。

晏元昭神難言，“......你如此不敬神佛！”

阿棠咬著栗子，含糊道：“我那時候都快死了，要敬也要有命敬啊，神仙們收人間那麽多供奉，不缺這口吃的。何況不止我自個兒，半條街的小乞兒都指著城隍廟裏的供品活命呢，他們不僅吃的，還百姓給的香油錢。我就從來都不那個，窮人家攢點錢來求願不容易，了不地道。”

振振有詞，言語間頗為自得。

“你不和好的比，非要向下比。都是盜，還要人誇你講原則麽？”

阿棠理直氣壯，“盜也分好壞的，我就是講原則呀，就比如我只坑富人的錢，從不往窮人兜裏打主意，這可稱得上盜亦有道了吧。”

“那是因為窮人沒有多油水供你搜刮，你自然不肯在窮人上浪費心思。”

“喔！這麽說也沒錯。”

郎眉眼浸著活潑的笑意，被雨水潤洗過的臉白白淨淨，盈盈眼波在火的映襯下顯得清澈而嫵，尤其又把漉漉的黑發攤到前，穿著單薄的素裏慵懶地跪在團上，沒有骨頭似的。

像逞強好勝的妖，來破廟勾人的山鬼。

木柴在火中迸出畢剝一聲響，晏元昭移開眼睛，去看寶相莊嚴的菩薩。

阿棠也跟著他瞅菩薩，興致道：“喏，觀音菩薩的金被人了，是個菩薩。我以前也幹過這事，摳了佛像的金金箔拿去賣，賺不呢。”

晏元昭聽到菩薩三字，立時把目收回，垂目觀心，不發一言。

阿棠沒聽到習以為常來自于他的譏諷抑或責問，竟覺有些失，慢吞吞地從包袱裏掏出銀葫蘆，放在火旁溫酒。

過了一會兒，幹的外裳被晏元昭遞來，“穿上。”

接過來，晏元昭起去瞧外頭雨勢。茫茫山野陷暗，豪雨傾盆，大有下個一天一夜的架勢，他們今晚，勢必要在廟裏度過了。

阿棠烤好幹，溫了酒，小口小口啜飲著，不舍得多喝。

晏元昭緩步走來，讀懂他臉，“要在這裏過夜了吧？”

他點頭，不再坐對面，而是在一側坐下，取了幹與胡餅大口啃咬。阿棠餘看他，覺他吃東西的樣子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幾分優雅，多了幾分狠勁兒。

看來他是真了。

阿棠含了一口溫溫的酒暖著齒，繼續嘗試與他對話，“晏大人，你能告訴我這幾年沈家怎麽樣了嗎？沈執還是那個迂腐頑固的死樣子嗎？沈宴對小桃好不好，他有沒有娶正妻？哦還有，我記得阿嫂四年前懷了孕，孩子有沒有平安降生？”

連珠炮一般問完，晏元昭板著臉不答，好一會兒咽下裏食才皺眉道：“你直呼沈尚書的姓名？”

阿棠點頭，“他對親兒那樣，不配我尊稱他。嘖，他現在升尚書了？朝廷真是沒眼。”

晏元昭瞪，“休得妄議。”

“隨便說說嘛，天高皇帝遠，議幾句有什麽要的。”阿棠咕噥完，到底是改了口，“不說沈尚書了，其他人呢？你和我說說嘛。”

目灼灼地看著他廓分明的側容，手指攀上他的袖子，自己都沒發覺在沖他撒。

晏元昭很可恥地用了，不不慢道：“我來河東前，沈宴即將大婚。小桃似乎是給他生了個孩子，你阿嫂當年也順利生産了。”

說完意識到自己跟著用了阿嫂一詞不太妥當，但再要糾正，又嫌刻意。

阿棠興起來，“哪家的小娘子想不開，要嫁給沈宴啊？小桃和阿嫂生的孩子都是男是，什麽？”

晏元昭轉頭看，“不知道。”

“呃，哪一問不知道？”

“哪一問都不知道。”晏元昭淡淡道，“別人家的事，我了解得這麽清楚做什麽？”

阿棠道：“沈家好歹是你名義上的岳家呀，你們不經常走？”

晏元昭氣得笑了，忍不住手住下，“你是不是忘記你做過什麽了，我和沈家走，除了一起罵你，還有什麽別的意義？”

阿棠終于也覺得自己荒唐，垂眸看著他放在自己下上的手，眼睫飛眨，忽又笑道：“你和我講講，沈家人是怎麽罵我的，有你罵得難聽嗎？”

晏元昭定定看，手上臉，輕輕拍了兩下，“你真是無可救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