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長公主 一道花間翠影倏地在他心頭閃過……

大周都城鐘京在前朝時就為國都，近百座坊市星羅棋布，秩序井然。本朝市貿繁榮，坊市的界限也漸漸模糊，坊裏有市，市裏有坊，只那百年來傳下的坊名不曾更易。

唯一現新朝氣象的是城東明昌坊。

二十多年前，明昌公主出嫁，先帝擇選城東風水寶地，為營建豪闊宅邸。公主福澤綿延天下，這新改的坊名，便是公主恩澤惠及的頭一了。

坊公主府四面牆高聳，是尋常人家的兩倍高，如同一座小型城池營壘。牆上綠藤攀長，在暮裏猶顯盎然。

晏元昭乘騎歸府，沐浴更後去見母親。

明昌長公主斜倚玉枕錦衾，懷裏窩著雪團兒似的一只貍奴，正與丫頭婆子打葉子戲。他一來，下人們斂牌散去，貓兒立時飛竄到他腳下。

“和你說過多次，出門要帶衛隊，怎麽半點兒不聽。”長公主撐著頭，懶懶地看他一眼。

晏元昭蹲下弄貓貓頭，無奈道：“母親，我也和您說過好多次，兒子區區一個六品史，帶個幾十人的衛隊實在招搖，三省的尚書丞相都沒這麽高調。”

“什麽區區六品？誰人不知憲位卑權重，直達聖聽。而且你是本公主的親兒，喊聖上一聲舅舅的，帶一個團上街都不為過。”

“梨茸，乖……”晏元昭逗著貓，假裝沒聽見。

長公主妙目瞪他，“以前你不願意就算了，現在是特殊時期，你剛把太子岳丈弄進死牢，他搜刮幾十年的錢被你充了國庫，全家還被你一腳踹到嶺南，人家恨不得你的皮喝你的，你再不防著點兒我就得給你過頭七了。”

這話說得是重了。

晏元昭妥協，“好吧，護衛在不在多，我揀兩個功夫好的跟著。”

長公主玉容稍緩，勉強同意，“就秋明和連舒吧，他們是宮裏養的暗衛，最讓人放心。”

此事談畢，長公主悠悠提起另一件事。照舊用新引子，彈老調子。

“元昭，在頤園待了一下午，有什麽收獲？”

晏元昭一本正經，“頤園牡丹國，芍藥秾豔，辛夷風雅，兒子得詩兩首，還取了幾枝回來給母親瓶……”

長公主變了臉，“——誰問你花了，去頤園不都是看姑娘的嗎！”

“兒子真的是去看花的。”

晏元昭忽地想起花枝下的那個綠小娘子，若說看姑娘，也只看了這一位，還讓人有些心堵。

長公主一臉恨鐵不鋼，“你到底什麽時候開竅給我娶個媳婦回來，我整天待在家裏無聊了，你再不娶，我幹脆納幾個面首進來，還能讓府裏熱鬧熱鬧。”

晏元昭不是第一次從母親口中聽到這種話了，但仍不太理解他娶婦和母親養男寵之間的關聯。他將梨茸抱在臂窩裏，和著貓兒嗚的一聲撒嘆了口氣。

“話說，我要是真養面首了，你會上折子參我嗎？”長公主興致地問。

晏元昭想了想，道：“不會。”

“算你還有點人味。”長公主啐道，眼角漾起細細的紋。

晏元昭靜靜地看著他母親，錦玉食養尊優連條裳都穿不過三的明昌長公主，蓋在膝上暖的還是他父親曾經的一件外衫，衫子上的銀鶴紋澤黯淡。

駙馬晏翊鈞已經去世九年了。

長公主還困在那裏。

養面首，也是玩笑話罷了。

長公主輕搖雪綃白團扇，“再有一個多月，就是我的三十八，三十九——”

“四十三歲生辰。”晏元昭糾正。

長公主向他飛一眼刀，“我要大辦壽筵，廣邀閨秀，讓們看看我是個格多麽和悅的婆母，別因為我而不敢嫁你，你呢，借機挑一挑，看看有沒有對你眼緣的。”

晏元昭嗯了聲。

“我讓陸嬤嬤寫了個單子，列了京中勳貴和正四品及以上員家裏所有未定親的適齡娘子，你拿去看看，把你得罪過的還有看不順眼的人家劃去，再給陸嬤嬤寫請帖。”

長公主指了指躺在牌案上的一紙長箋。

“本來門檻要劃到從三品的，數了數你的仇家太多，去掉後不剩幾家了，只能往下再寬限點兒。”長公主涼涼道。

晏元昭帶著名單和胳膊上的幾貓回了房。

重新沐過浴，他開始讀昨日帶回的一軸案件卷宗。夜漸濃，眼皮松乏，晏元昭取來一套青瓷茶，掰碎茶餅子，燒起小鍋釜，有條不紊地煮起茶來。

茶爐嗡鳴，水沸如湧泉，晏元昭心神漸覺放松，拿起被他丟在一旁的宴客單子，逐一審閱。

依母親所言做刪減的同時，他還順手劃去了和母親有過齟齬的幾位夫人所在的門戶。

明昌長公主先帝寵長大，頗驕橫，早年和一些貴鬧過不睦，後來也未和解往來，晏元昭是知道的。

只是這樣一來，長箋上還剩的客，就不多了。

母親看了必定不滿。

晏元昭飲下半盞清茶，又添回來幾家被他刪去的，數了數，還是略，離整數差一位。

書房壁上懸了一幅畫，正繪著漫山遍野的白甘棠。他不經意擡頭，一道花間翠影倏地在心頭閃過。

晏元昭重讀長箋，并未在上頭找到沈侍郎的名字。

于是他提起狼毫，滿意地在箋的最末認真寫下“沈侍郎執之”幾字。

公主府的帖子遞到沈侍郎府上時，沈宜棠正聽宋蓁和數落沈宣的不是。

沈宣手上的案子需要尋一位名李韜的關鍵證人，此案才辦到一半，大理寺不打草驚蛇，命沈宣悄悄將李韜帶來問話。沈宣打聽到李韜最近日夜待在金玉閣，心一橫，揣著五十兩就去找人了。可惜他經驗不足，運氣也差，不僅沒見著李韜的影兒，出來時囊中也所剩無幾。

沈執為清廉，家資有限，宋蓁當家打細算，沈宣便瞞了此事，挪了別地兒的銀財補上虧空。

宋蓁百般追問，才從他裏撬出實話。

“宜棠，你瞧瞧你兄長辦的什麽糊塗事！錢打了水漂，差也沒辦，我都替他臊得慌。”宋蓁氣道，“這麽大的事還不肯告訴我，要不是你提醒我，我就被他這麽糊弄過去了。”

“阿兄瞞著阿嫂，是怕你笑話他呢。而且他連案子細節都一五一十和你說，說明他很信任阿嫂。阿嫂別氣啦，生氣會多長皺紋的。”沈宜棠耐著子拿以前安春風樓姨姨們的話應對宋蓁。

丫鬟掀了簾子進來，將請帖呈給宋蓁。

宋蓁讀完，暫時將沈宣拋在腦後。把帖子往沈宜棠手裏一塞，“真是奇事，公主辦宴，邀到咱們府上了。”

沈宜棠正愁找不到合適場合見晏元昭，此刻見到帖子，頓時開。

剛想瞌睡就有人遞來枕頭，一定是天天琢磨怎麽偶遇他，菩薩聽見，顯靈了。

“是奇事也是好事。”喜道。

“在明昌長公主眼裏，不到三品的員都不算兒。當初擇駙馬不選貴戚也不選勳臣，是相中一位公卿子弟。尚主影響前程，公主又高貴，不在公婆面前執媳禮，大凡文都不願兒孫尚公主，晏府老爺子也不例外，婉拒了。”

“結果公主大怒，說他一把年紀才爬到正四品下的位置，簡直白活，把晏老爺給氣暈了！後來也沒見公主和三品以下的府邸走過，父親任侍郎，剛好也是正四品下，卻請你去，可不說是稀奇嘛。”

宋蓁信口道出一段掌故。

這個年紀，正是聽著明昌長公主的事跡長大的。

不過沈宜棠覺得這則舊聞耳，努力想了想，發覺竟是阿娘給講過。

宋蓁又道：“也確實是好事，你去了多認識別家小娘子，們都各有兄弟，也方便你議親。哦對了，提道觀，就說在族裏長大。”

沈宜棠倒了杯茶水給宋蓁，“阿嫂，我都知道了，放心吧。”

沈宜棠的好心一直持續到晚上，決定乘興去趟金玉閣。

自古嫖賭不分家，青樓賭坊都是鄰居，沈宜棠耳濡目染，懂些博戲的小技巧，把逛賭坊當做生錢的一條門路。但囊中，也只能去小賭場怡。現在手頭有錢，又聽宋蓁三番五次提沈宣去金玉閣，便對這京中數一數二的大賭坊心了，去開開眼。

給自己化妝。

不同于之前含帶怯的男裝小娘子，這回是真正的扮男人。畫眉，墊寬鼻，黏胡須，塗黑臉，束平，墊鞋墊……最後配以俗氣的暗黃緞團花袍，活一個富貴人家的無賴小子。

沈宜棠扮過許多次，還從未被人識破過。

小桃替沈宜棠躺在榻上，憂道：“要不還是別去了吧，太危險了，萬一有人來找你就餡兒了。”

“深更半夜的哪會有人來啊，乖，我走啦。”

“你早點回來啊！”

夜下，沈宜棠翻牆躍出沈府，直奔城南金玉閣。

金玉閣是座二層小樓，白日裏不打眼地佇在街上，待金烏西墜，便似活了一般，燈火瑰麗閃，聲激昂起來。

門口的夥計臉上堆笑，毫不手地收下賭徒付的場資。他前的一位客人玉面俊朗，姿拔，絳紫的衫低調斂，卻不掩其鸞貞姿。

夥計的笑容又誇張幾分，“這位郎君，場需十兩銀，勞您破費。”

“秋明。”晏元昭低聲喚道。

他後兩位隨從中個子略高的那位掏出一張銀票，放到夥計手裏。

“大吉大利，今晚發財，郎君裏面請！”夥計朗聲道。

今晚的客人比往日多些。

半個時辰後，迎客夥計的笑就有些敷衍了。

“十兩銀。”手一，頭也不擡。

從沈府趕了半天路過來的沈宜棠不以為意，樂呵呵地了錢，三步并兩步地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