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箏讓鳴翠去采買的伙計那兒打聽了來由。

不日前千葉茶莊接了個江南的大單，備了十幾船茶葉，結果運茶的船不知怎地在渡口進了水，運到目的地時茶葉都發了霉，茶莊掌柜賠錢賠的底朝天。

祝箏在書案旁聽完，沉默了好一會兒。

其實茶莊排行誰第一誰第二這種偏門的事，祝箏前世從沒關心過采買事宜，本該沒什麼印象。

而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一件不愿想起的事。

前世祖母病重后，祝清在去請大夫的路上，消失地無影無蹤。十日尋找無果后，讓祝箏的心越來越冷，整日渾渾噩噩地游在祝清失蹤的街口。

在一個暴雨如注的夜里，滴米未進的祝箏力不支，昏倒在街上。

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一間茶樓里，茶莊掌柜剛給灌了兩口熱茶。

祝箏一言不發，醒了立刻要走，那掌柜也沒攔著，塞給了幾個茶餅和一把傘。

祝箏撐著傘又了雨幕，走出幾步，忽然回頭看了一眼。

綢青幡上畫著墨綠的兩個大字“千葉”，迎風獵獵招展。青幡下面，懸著碩大的一塊沉香木匾，書著一行字。

“天下第一茶莊。”

這便是對千葉茶莊的印象。

那碗熱茶夾在前世混黑暗的記憶中一并失了，若不是今日提及，幾乎要忘了個干凈。

既然想起了有恩未報，便不會再白白撂下。

于是便有了正午去找長營的一幕。

祝箏帶著長營領了一賬房先生的服，他顯然不適應這種文氣的打扮，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擱。

“四小姐，我穿這樣不好掄斧頭的……”

“那就學著打算盤。”

“四小姐。”長營撓了撓頭，“小的不明白。”

他是真的懵了，以前只遠遠見過幾回的主子忽然大駕臨，他到現在還沒緩過來呢。

接下來祝箏的話讓他更懵了。

“長營，你要娶媳婦嗎？”

長營思索再三，答道，“不要。”

祝箏忽然淡淡地笑了笑，一雙眉眼中泛起幾分促狹。

“鳴翠也不要？”

長營一張黑臉立刻變得黑紅加，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小姐，你，你，你你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的不重要。”祝箏收起了笑，“你在后院劈一輩子柴，鳴翠就一輩子不會認得你。”

長營垂下腦袋，“認得認不得，都沒關系的。”

祝箏默了默。

長營以為小姐不高興了，連忙解釋，“小的除了一力氣，什麼都沒有，萬萬配不上鳴翠姑娘，別壞了人家名聲。”

祝箏點了點頭，“確實配不上。”

長營垂著的腦袋更低了。

“長營。”祝箏嚴肅地了他一聲，“現在我給你指兩條路，一，換了裳回后院，當我沒來過，繼續去劈你的柴。二，穿著這服去茶莊，學打算盤學做生意，能學什麼樣看你的本事。”

小山一樣的長營像個小孩一樣低頭看著腳尖，躊躇了好半晌，才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咬了咬牙開了口。

“我想去茶莊。”

早就料到答案的祝箏終于出一個滿意的笑來，從懷里出一沓銀票遞過去。

“今日便去，去金山碼頭找到千葉茶莊的掌柜，把這筆錢給他，然后就說你要留下做學徒，他會收下你的。”

長營接過銀票，在手里了厚度，震驚道，“那個茶莊做學徒要收這麼多錢嗎？”

這些錢都是祝箏攢下來的，于困在祝府的來說用不大，對茶莊老板卻是雪中送炭。

掌柜是個誠義的好人，長營跟著他會學到不本事。

祝箏不便解釋太多，只好含糊道，“所以可別辜負我的一片苦心啊。”

“長營謝過四小姐！”長營忽然撲通一聲跪下，“小的這條命全是小姐的，絕不會辜負祝府，哪怕肝腦涂……”

“好了好了，你先起來。”祝箏無奈地打斷道，“不用發誓，我信。”

自然是信的，因為他早已經做到過了。

上輩子長營的確在后院劈了一輩子柴，一直劈到太子親自帶兵抄家。

祝箏記得這個面嚴肅的家丁，拿著一把長斧，殺出一條路，是劈地旁人不敢近，把鳴翠和祝箏帶到了府門。

將們推出門時，祝箏才發現他的肚子已經被刀劍破開，嘩啦啦地往外流著。

“小姐，一定要活下去。”他道。

說完撐著最后一口氣，他猛地拉上了府門。

“……鳴翠姑娘。”他隔著門板忽然又喊了一句，混在駭人的砍劈聲中格外響亮。

“記住我啊，我長營……”

*

是夜，圓月初升，滿地銀輝。

祝箏已經記不起上一個好覺睡在什麼時候了，心中像懸了一塊永遠不會落地的石頭，索披起服去了一趟西廂院。

荒廢已久的院子里雜草叢生，斑駁的白墻上爬滿了苔蘚，樹枯花敗，難掩蕭瑟。

只剩下院子東南角立著一頭的石獅子，在月下威風凜凜地立著。

石獅子鎮著的，是一口被封的嚴嚴實實的井。

祝箏走到井邊靠著石獅子坐下，拿出手帕了井沿，又了獅子又又亮的腦袋。

小時候，總往這口井里。

被祝隆發現以后，推過幾回，怪著讓也去陪的短命娘親。

有一回沒注意真的被他得了逞，祝箏掉進井里，得虧姐姐及時找了草繩把拽上來，才撿回了一條命。

當然，這并不是這口井被封住的原因。

祝家的事在坊間越傳越玄，最后竟變祝兆榮強搶了山間的仙，才讓祝府了詛咒，所以各個不得善終。

這流言沒多久便傳到了祝老夫人耳朵。

肝火大，砸了滿廳的東西，又請了道士將那口井封的嚴嚴實實，井口鎮上了辟邪的石獅子。

西廂院自此便荒廢了，下人們都寧愿繞路走。

這倒是方便了祝箏，藏在這里誰也找不到。

一點也不害怕那頭石獅子，的娘親又不是什麼窮兇極惡的惡鬼，本不需要什麼來鎮。那只有鼻子有眼的獅子，被小時候的祝箏當了寄托，久而久之養了一個習慣，有心事的時候就會去那頭石獅子，跟它說說話，好像娘親會聽到似的。

今夜月很亮，祝箏坐在井邊仰天上，什麼都沒說。

天亮的時候，祝箏翻了個，從井沿上倒了下去，這才發現竟然抱著石獅子睡著了。

雖然硌的腰酸背痛，但這竟是新生以來睡的第一個好覺。

回房的路上，祝箏撞見了慌慌張張的鳴翠。

“小姐，您去哪了？桂香嬤嬤一早便在房門口等您了，我托辭說您剛去找三小姐了，待會兒您可得記好了。”

祝箏凝眉，“說什麼事了嗎？”

鳴翠搖頭，“沒說。”

祝箏會意，桂香嬤嬤一向說一不二，跟在祖母邊幾十年，嚴得很。

等回到的院子，桂香嬤嬤領著個丫鬟正站樁似的站著，一張瘦削的臉上沒什麼表。

“嬤嬤怎麼來這麼早？”祝箏笑容疏淺，并未解釋自己去哪了。

嬤嬤顯然也不在意，上下打量了一眼祝箏，“四姑娘梳洗吧，不要耽誤了時辰。”

“做什麼的時辰？”祝箏問。

“老夫人安排妥當的。”桂香嬤嬤抬手做了一個手勢，“到了地方，小姐自然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