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從懷袖里出輿圖，在桌案上利落展開，“咱們大魏王朝還有一支殘存的舊部，約莫五萬人，在江南這一帶。但想要推翻周國政權的話，僅憑這支舊部還遠遠不夠。

“所以，我打算讓你西南兵馬都指揮使謝觀瀾，讓他為咱們沖鋒陷陣。自然，無論是利益換還是，我不會只委屈了你，需要的時候我也會親自上場，再拉攏別的幾位諸侯王。

“事之后我將稱帝，但因為原因我不能生育，所以我將立你為皇太。怎麼樣，你意下如何？”

滔滔不絕，已然規劃好了未來的發展方向。

但聞星落完全沒聽進去。

——你母親乃是前朝公主。

的腦海中，只反復回著這句話。

過往種種，全都連了一條線：

父親迎娶母親的那年，恰是周天子稱帝的那年；母親異于尋常子的貌和儀態，母親祭拜的那些無名牌位……

所以，穆尚明想從父親那里知道的，就是這個？

“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黑不滿。

聞星落抬眸看，面上始終保持沉靜，“我不知道你這番話是什麼意思，我母親不過是邊陲之地的普通子，這輩子都沒離開過蜀郡，又怎麼可能是什麼前朝公主？”

不知道黑究竟是善是惡。

多警惕些，總是錯不了的。

黑輕哂，“你覺得我在試探你，對不對？”

聞星落依舊面冷淡，“我說了，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你像是話本子看多了，走火魔把劇帶現實的那種人。”

黑瞪一眼，面無表地掀起袖。

本該白如玉的手臂，遍布新傷舊疤。

最惹人注意的，是烙印在手腕上方的一個“瓚”字。

瓚……

聞星落的腦海中飛快掠過一些信息。

約記得前世去東宮赴宴時，曾在宴會上驚鴻一瞥，在舞姬赤的手臂上看見過這個烙印。

京城貴族以豢養奴隸為榮，時常會攀比誰的奴隸數量更多、質量更好，他們把自己的名字烙印在奴隸的皮上，惡趣味地留下永久的記號，證明這個奴隸是他們的所有。

瓚……

東宮幕僚雖多，可有資格豢養奴隸的，就只有太子和幾位東宮員，以及太子最信任的那位心腹——謝三爺。

這個所謂的表姐，是誰的奴隸？

黑道：“城破之前，我爹娘通過水路把姑母送出了京城。但我爹娘肩負責任，不能像姑母那樣離開。我爹又枯守皇城兩年，直到兵盡糧絕，才在城樓上萬箭穿心而亡。我娘殉，剛出生的我被托付給了老臣，假作他的孫。

“后來那老臣也被新帝賜死，我同其他前朝臣子的子嗣一起沒奴，直到七年前被太子賜給他的心腹——那個該千刀萬剮的混賬！”

雪白，下頜線極為利落，從開始到現在臉上都沒有什麼多余的表，是個寶劍般出挑鋒利的人。

但此時此刻，手腕上的“瓚”字烙印，恨得咬牙切齒，仿佛恨不能把這塊皮活活撕咬下來！

聞星落看著，腦海像是一本急劇翻頁的書。

東宮里的那些員，誰的名字里面有“瓚”字？

前世為了從眾多世家貴之中穎而出，搭上太子這條線，暗地里費了不功夫，甚至不惜賄賂討好東宮員，因此是知道那些人的名諱的。

可是無論如何在腦海中搜索，都找不到名字里帶有“瓚”字的員。

莫非是那位從不顯山水的謝三爺？

他真名為謝瓚嗎？

黑放下袖，“我是在其他奴的掩護下逃出來的，為了送我離開，他們犧牲了十幾個人。剩下的人，還在等我帶著援軍回去，帶他們離奴籍重回故國。表妹，你我任重道遠。”

朝聞星落出手。

聞星落沒。

黑也不惱，平靜地收回手，“我魏高，小字螢，螢火蟲的螢。”

聞星落攥手帕。

前朝名魏。

原來母親不衛姒，而是魏姒。

“我剛剛說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魏螢問道。

聞星落道：“什麼事？”

“讓你謝觀瀾的事啊！他麾下有三十萬兵馬，可助你我就大業。”

聞星落沒吭聲。

這表姐從京城來，不知道謝觀瀾將來也是要謀反的，他有他自己的大業。

至于……

本就為了的事煩惱不堪，這位表姐初來乍到就提起謝觀瀾，不讓更煩了。

于是沒搭理魏螢，撐著臉陷冥想。

終于回到王府，聞星落借口魏螢是新買的丫鬟，將帶進了屑金院。

一番洗漱更，才帶著魏螢去見衛姒。

此時暮四合，謝靖在外面與同僚吃酒還沒回來，主院里只衛姒一個主子。

魏螢打開隨攜帶的小木匣子。

除了在聞星落面前略顯話癆，在旁人跟前似乎很高冷，只淡淡道：“這是我娘的。”

聞星落去，匣子里面沒什麼貴重品，只一盒斑駁褪的雙琉璃胭脂、兩朵黯然失的宮花、一件薄如蟬翼的素紗宮。

衛姒怔怔看著，忽然滾落珠淚。

出手，近乎抖地輕那些件。

聞星落擔心，“娘親？”

衛姒閉了閉眼，“這盒胭脂，是二十年前，我在東宮玩耍時，和皇嫂一起采燕支花做的。當時只道是尋常，卻沒料到京城之外烽煙四起，這是我們倆這輩子，一起做的最后一盒胭脂。”

聞星落若有所思。

能一起采燕支花、一起做胭脂，母親和魏螢的娘親關系一定很好。

和樂之就一起制過胭脂，知道這是和好朋友才能一起做的事。

衛姒拿起宮花。

燭火下，金黯淡紅娟泛黃，華麗卻又陳舊的樣子，像極了花開荼蘼時急劇凋敝衰朽的王朝。

“皇兄和皇嫂送我出城的那夜，一切都很匆忙。那年我才十五歲，是大魏國最寵的公主，我被保護得很好，整日無憂無慮活潑懵懂，不知山河破碎，不知這一去就是永別，只當是將來還會回來。

“我很氣，在船上哭鬧著不肯走，央求皇兄讓我回宮收拾行裝，讓我帶上宮和首飾妝奩。或者，起碼讓我帶上新得的這兩朵宮花。”

衛姒語調沉沉，宛如舊時的雨敲在枯朽的芭蕉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