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觀瀾的視線掠過。

他不是喜歡多管閑事的人。

但是……

站在羲和廊里，向來烏潤清澈的圓杏眼染上些許緋紅，似乎是迎面的春風刮得太急，簪在髻邊的銀蝴蝶急劇輕，仿佛下一瞬就會被吹進危險的漩渦里。

他想要出手，將那只銀蝴蝶牢牢攥在掌心。

罷了。

到底是祖母托付的人，他不想祖母難過。

他瞥向聞如風，緩緩開口：“聞二姑娘的字，是某親自教授，雖然稱不上絕佳，卻也頗得意趣。既然你聲稱的字比不上聞大姑娘的，那麼敢問聞大姑娘師承何？”

羲和廊剎那寂靜。

在場的誰不知道，謝觀瀾在白鶴書院念書那會兒，每年都是第一。

他的字也是極好，一幅字能賣出千兩紋銀的高價，只可惜他這幾年忙于軍務，墨寶鮮流到市面上，令那些想要收藏的富商文人扼腕嘆息。

如果是他親自教聞星落寫字……

那就解釋得通了！

聞如風的臉卻發白。

怎麼會？

聞星落的書法，怎麼會是謝世子親自所教？！

他心中涌出奇怪而又復雜的緒。

他約記得很多年前，聞星落還小的時候，曾經求他教練字。

小姑娘捧著熱茶送進他的書房，大約是有話想跟他說，卻又不敢貿然開口打擾他臨摹字帖，只兒地趴在書案旁。

等他終于寫累了放下筆時，才聲氣道：“大哥會寫字，大哥好厲害！我也想學寫字，大哥能不能教教我？大哥的字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字，星落也要寫出最好看的字！”

那一年，好像才只有六歲。

小臉圓圓眼睛圓圓，滿滿都是對他孺慕和崇敬。

可他卻很煩。

他直言道：“你又蠢又笨，完全比不上月引，誰有空教你？快走吧，別妨礙我讀書。萬一誤了我考取功名，我就拿戒尺打你手板心！”

小姑娘很傷心。

圓眼睛里悄然含起了兩包淚。

可卻不敢說什麼，只知道大哥讀書考功名是最要的事，便一步三回頭，不舍地離開了書房。

后來，他曾經撞見聞星落拿小子蘸水，蹲在臺階上練字。

他在窗后看了片刻，生出些許憐憫，正考慮是否要空親自教，二弟突然走過去罵了一頓。

他沒聽清楚二弟罵了什麼。

只知道自那以后，聞星落再也沒有練過字。

可是聞如風沒想到，他們幾個親哥都沒空教聞星落，鎮北王府的世子爺竟然會紆尊降貴，教練字！

他可是王府世子，西南兵馬都指揮使！

他份高貴軍務繁忙，他怎麼有時間教一個小姑娘寫字？

而且這小姑娘還不是他的親妹妹！

聞如風無法理解謝觀瀾的心理，覺荒謬之余，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噬咬，蔓出縷縷的疼痛和酸。

仿佛他被謝觀瀾搶走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似的。

他旁，聞月引的臉更是難看至極。

的視線不停在謝觀瀾和聞星落之間逡巡，想不通為何前世對極其厭惡的青年，為何這一世會突然改變態度，對聞星落疼有加。

聞星落……

從時起，就是家中最不討喜的存在。

父兄不喜歡，姑母親戚也不喜歡，這世上本沒有人喜歡。

事事都不如自己，活的就像是被踩在腳下的影子。

可是為何……

為何這一世，竟然能在鎮北王府如魚得水？

聞月引想不通。

親眼看見從前不如自己的人，如今事事比自己強，嫉妒和不甘不在心底如瘋草般野蠻滋長，幾乎要徹底湮滅的理智。

本再說些什麼，比如聞星落不堪的過往，比如聞星落小時候出的各種糗，一旁的杜太守突然哈哈大笑：“原來如此！鬧了半天，竟然是一場烏龍！”

其他人也舒展開眉眼，對聞星落的書法再無懷疑。

聞月引抿了抿，理智回籠，按捺住了這一刻的好勝心。

來日方長。

聞星落還不知道，得罪父兄會有何下場。

將來父兄飛黃騰達滿門顯赫的時候，絕對會后悔今天的所作所為！

拉了拉聞如風的袖，輕聲道：“大哥，咱們走吧。”

“等等！”謝拾安攔住他們，囂張地拽了拽頸上的金項圈，“你們冤枉我妹妹，還沒道歉呢！”

聞如云冷笑一聲：“道歉？天底下豈有兄長向妹道歉的道理？我們敢道歉，可是聞星落敢嗎？就不怕折壽？！”

“我敢。”

聞星落的聲音清脆甜，中和了那份過于清冷的語氣，人輕易生出一種人畜無害的錯覺來。

彎起圓杏眼：“二哥，我敢的。”

說什麼折壽不折壽，的命早在前世就還給他們了。

聞如云的臉瞬間變得鐵青。

他攥拳頭，威脅般一字一頓：“聞星落——”

“好了。”聞如風站出來打圓場，“星落，這次是我們誤會你了，大哥向你道歉就是了。不過你也是，跟著謝世子學了這麼久的書法，卻連一點風聲都不肯給我們，莫非是把我們當了外人？今后，可不許再這樣了。”

說是道歉，卻又數落了聞星落一頓。

到底是嫌丟臉，聞如風說完這番話，就帶著聞家兄妹匆匆離開。

謝拾安啐了一口：“什麼東西！”

聞星落沒說什麼，請謝拾安先去看看翠翠他們的攤子擺得如何了。

又轉向謝觀瀾，言又止。

杜太守會意，捻著八字胡須干笑兩聲：“看來本妨礙到聞姑娘了。謝指揮使，本去前面等你。”

他們離開后，聞星落才鄭重地福了一禮：“今日，多謝世子爺。”

謝觀瀾負著手，居高臨下地看。

春風卷起后的一幅幅水墨字畫，青金的裾被吹開漣漪，恰逢探進羲和廊的幾枝桃花抖落甜郁香氣，令人生出那香氣是從上彌漫出來的錯覺，仿佛在這座芳園里擷取了一縷花魂。

謝觀瀾收回視線，漫不經心：“你謝我的次數，似乎有些多。”

頓了頓，他彎起薄：“你應當知道，我最厭惡麻煩的人。念在祖母的面子上，我暫時不會把你攆出王府。可往后，你要是再給我帶來麻煩……”

聞星落斗膽，仰頭直視他的狹眸：“我會努力為，對世子有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