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誠安將謝凌送到城門后,便忙坐著另一輛馬車,前去一京中大員的府邸參加百日宴。
謝府的馬車在城門口排隊檢查路引等通行憑證。
臘月的寒風里早裹著糖霜甜香。
適才路過鬧市,因是過年前的最后幾天了,大街上異常熱鬧。只見各家糕餅鋪子前人頭攢,紅燭、紙錢與描金元寶堆得齊屋檐高,年畫攤前更是熱鬧,更有抗著年豬的屠夫在人群中穿行,空氣中撒著芝麻糖的香味。
著京城這熙來攘往的場面,而自己又是與百姓們前行的方向背道而馳,謝凌見了此番景,不免心生惆悵起來。
若按舊例未離京,怕是過幾天便能與表妹相聚在一起過年了。
可是這世間的事本就不能兩全。
都說出將相需舍棄人間煙火,可謝凌還是不由地去想象表妹在海棠院過年時會是怎樣一番形。
閉上眼睛,謝凌的思緒仿佛又飄回了悉的海棠院,那時紅箋早已在了雕花窗欞上,屋暖意融融,表妹會換上新做的掐金紅,窗外竹聲聲,煙花在夜空中綻放,與婢在廊下看煙花,又在雪夜里踮著繡鞋往梅枝掛祈福牌。
若他那時還在謝府的話,便能陪在邊一起守歲,而不是的二表哥和表姐們……
謝凌頭發,忽然覺得心被刺了一下,泛起酸來,他睜開眼,不能再去回想了,越想越堵心。
可即使睜了眼,他腦海里依然全是表妹俏的模樣。
不過分別了半個時辰,謝凌才知,這座京城竟有他這般的舍不得。
待到城門口,車輛要通行時,謝凌卻忽然住了蒼山,“等等。”
“這兩日秦王可還有靜?”
謝凌還是不相信慕容深會這麼的安常守分。
蒼山這幾日都有去調查秦王的況,聽主子這麼問,便將秦王這幾日的靜都說了出來。
“秦王每日巡邏京城治安,白天剩余的時間不是去宮中陪著萬貴妃和萬小姐,便是去演武場與些親兵比武練……”蒼山怔了一下,知道主子最關心的是什麼,“倒是不曾見秦王殿下繼續與表姑娘通信。”
“秦王每日便是這些行程,若非要說有什麼不一樣的……那便是秦王很在意那幾棵從城外買來的杏樹,為此專門請來了幾位湛的園師每日照料。”
“據王府下人的反應來看,這幾棵杏樹怕是比秦王的命還要重要。”
每日從校場歸來,秦王殿下必在樹旁駐足片刻。
這是慕容深近來唯一反常的點。
謝凌聽了,卻是皺眉。
這幾棵杏樹,究竟有什麼不同的?
而表姑娘的海棠院里也不曾栽過杏樹,這便是令他最為想不通的點。
謝凌心底浮起疑云,深知里頭必有反常,可暗卻藏著他不為所知的事,以至于他無法窺探全貌。
謝凌:“讓底下的人繼續查,若有什麼異樣,立刻來報。”
蒼山稱是。
馬車過了城門。
謝凌靠著車壁,沉沉地吐出一口氣。
出城車隊里有挑著菜擔的老農,商戶商隊,也有腳夫……只怕是太后的人,早已混進了出城的隊伍里。
當晚。
負雪心事重重地從許府回了謝家,他裹著一寒氣進屋,謝凌的另一個侍衛見他回來,同他說了幾句話,負雪全程沒有理睬,而是黑著臉給自己倒了一碗冷茶一飲而盡,接著未曾洗漱,便翻上了床榻,徑直用被衾蒙住頭面,臉比屋外的氣候還要的冷。
那侍衛只覺得莫名,“你去哪了?怎麼了這是,誰招惹你了?還是大公子只帶了你哥走,沒帶你去江南,你生氣了?”
負雪臉差距,不吭聲。
侍衛在心里暗罵了一句。
侍衛轉便走,忽然想起什麼,又折返了回來,“對了。”
他從桌上拿起了一個瓷罐,便往負雪的床上扔了過去。
“這是大公子給你的。”
聽說是謝凌給的,負雪忙接住,拿過來一看。
侍衛道:“大公子念著你上回胳膊挨了刀的傷還沒有好,專門從羅神醫那給你要來了金瘡續斷膏,大公子說這次不帶你走,是因為你的傷還沒有養好。”
侍衛咕噥完,想到平日公子對蒼山負雪這兩兄弟的分全是旁的侍衛所不能比的,心里暗暗嫉妒,囑咐完便出了屋子。
負雪攥著這藥罐,心里卻是如同被火烤著。
他愧,猶豫,再想起許姑娘的那番話,反倒漸漸堅定起來。
他都是為了公子好。
大公子以后遲早會明白他的良苦用心的,公子多清風明月的一個人,絕不能被輕浮妖的表姑娘給玷污了名聲!
許姑娘說得對,大公子與表姑娘相,哪一樣不是在折損公子的清譽?
就算大公子到時知道了會被激怒,他也要這麼做。
負雪攥藥罐,狠下了心,“公子終會明白的……”
……
謝凌走前在謝府過了個小年,府灶臺旁皆著灶王爺畫像,謝府備了牛羊祭品,備酒果送神。謝家人掃塵、祭灶的時候,謝凌也在書房里忙著公務,謝宜溫這些堂妹們幾乎見不到他。
謝凌走后,謝家采辦年貨便忙活到了尾聲,果品、臘、年畫、紅紙、竹燈籠等皆備好了,各院皆掃塵完畢,等待著辭舊迎新。最后幾天,京城里無論貧富,都在等待著新年,而宮里頭也早早點上了新春宮燈,流溢彩的,意味著普天同慶。
府里大公子離開后的傷氣氛沒有持續多久,大家便沉浸在了期盼過年的氣氛里。
而新歲對于秦王府的人來說,更是意義非凡,因為這是慕容深主王府后過的第一個新年,馮公公何其重視,他興高采烈的,早早便命人備下了年貨,殿下的幾件新也早在祭灶前完工了。
眼下馮公公正指揮著幾個小廝踩著長梯,去將舊燈籠換下,新糊的絳紗燈籠綴著流蘇,在寒風中輕輕搖晃,映得廊柱上斑駁的朱漆愈發鮮亮,而后院庫房更是堆滿了各年貨。
然而,秦王府王爺居住的澄心堂卻是一派寧靜。
年前的幾日,像慕容深這等皇親貴胄,便早早地休沐了。
然而秦王回來后的這幾天,卻每日昏昏睡的,一直睡到正午才醒,而慕容深每次還不讓他們進屋醒侍候,這令幾個丫鬟很是為難。
馮公公早早地便派們過來,給殿下試試幾日后進宮守歲,與陛下吃年夜飯時穿的新。
此時門外幾個捧著大漆盤的丫鬟互相對視,為難了起來。
而屋躺在沉香木雕靈芝云紋架子床上的男人,冷汗浸的中脊背,玉錦被纏在腰腹間,倒像是被死死縛住似的。
慕容深指節深深掐進掌心,烙出月牙形的痕,可是卻怎麼也無法從夢中掙開來。
夢境如深淵般將他吞噬。
慕容深在床榻上,大口著氣,心臟劇烈跳,仿佛要跳出腔,他怎麼也醒不來,仿佛有雙無形的手正攥他的心臟。
夢境如走馬燈般轉。
他夢見自己著十二章紋冕服,踏著滿地碎玉般的日走向金鑾殿,階下群臣伏拜如林。
而他的皇后卻不他。
很奇怪,他明明像個過客般目睹夢境中的這一切,沒有任何波瀾,他置事外,可當這個念頭劃過腦海時,慕容深卻覺得心臟刺痛了一下,疼得他快不來氣。
他被吸了夢境中。
很奇怪,皇后怎麼可能會不一國之君的陛下?歷代哪朝的皇后哪個不是賢良淑德?們將德作為典范,以作則,告誡王朝所有的人,讓們以夫為綱,相夫教子。
夢里的他也是這麼覺得的,所以他不明白,甚至到惱怒。
為人妻者,需敬夫如天,夫如命,視夫才若神授,何況他是天子。
一開始,夢中的皇后亦如他想象中的那樣,滿眼全是他,擁有母儀之德。
鎏金首香爐中飄出慣用的梅蕊香,鏡中皇后烏發上的凰步搖輕輕。
明明昨夜剛與歡好過,被他折騰得腰無力,可翌日清晨還是腮邊紅地起,接過宮漆盤上的玉帶,而后低眉順眼地幫他給戴上。
因與溫存過,夢里的他看哪哪都覺得可,尤其是烏發下那紅得能滴的耳,他在耳邊說了幾句不正經的話,引得臉蛋愈發通紅,跟個鵪鶉一樣恨不得將頭含進里。
“陛下,宮都在旁邊呢……”
皇后輕輕推了一下他的膛,聲音微糯,溫涼如水。
剛冊封為皇后不久,許是太后給施加的力,皇后為了令自己看起來愈加賢良方正,是以往往目無流視,語氣也端莊起來,佯裝“不合規矩”瞪了他一眼。
可夢里的他聽到的聲音,冷不丁還是背后一,已經淡下去的驀地又點燃。
他不自地環過了的細腰,還想與溫存。
他與年夫妻,如今又變了到金鑾殿上并肩而立的年帝后,緣分天賜,他們歷經危險,患難與共,帝后同心,化險為夷,從未疏離過,只會越磨越深,當初年的那份純粹的“喜歡”,依然如故,命途里層層疊疊的守護,令彼此再也無法被任何人所替代。
他還記得宮變當晚,鐵蹄踏碎了漢白玉階,侍衛們的嘶吼聲與兵撞聲混作一團,他與其他親衛在外拼死殺敵。
最后他闖了進來,找到了躲在宮殿室里的,寒夜里他們以溫互暖,聽著外面的腥廝殺聲,而他死死攥著腰間佩劍,指節泛白,將護在后,反手握住的指尖。
最后他們一起走上了至高無上的位置。
他初登大寶的這一年,正是他們最為濃意的時候。他那時候朝局初定的忙碌中尚未染上風霜,眼中的星還未被深宮的規矩磨淡,兩人每一次對視都著綿長意。
夢里的他恨不得一直停留在那一年。
可他日漸對王朝權柄旁落的局面心生憤懣,遂決意扭轉乾坤,開始大力奪權,廣布恩威籠絡臣心,頻繁臨幸其他嬪妃,忘記了的。
可那時候,可兩人還是如過去般要好的,他對的許諾從未變過,也有著一國皇后的賢惠大度,看著他與新人言笑晏晏,并無婦人的善妒,而是繼續心無旁騖料理著他的后宮,讓他無后顧之憂。
夢里的他對甚是愧疚,于是他在中秋的花好月圓下,握著的手向許諾,這些只是權宜之計,此生沒有哪個人能越過去。
信了。
胭紅龍床帳底下,眼角浮現喜悅的淚花,腮邊春靨淺淺,對他微笑,“我相信陛下。”
眼見卸去釵和殘妝,在床榻上月披發,出在外人面前從未展過的弱憐,慕容深的心得一塌糊涂,對妻子的憐惜之更深,他將的青別至頸后,夢里的他用糙指腹揩去眼角的淚珠,也帶過發尾的細絨,
那作盡管稔了千百次,可每次還是會帶著年時般的春心。
而后,燭火搖曳下,他便吻了,兩個宮習以為常地放下羅帳,便退了出去。
只有與皇后做這些事的時候,他才不會是在應付。
可后來,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都道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他們之間的山盟海誓了彼此怨懟的詛咒。
皇后覺得,他違背了他們之間的諾言。
后來未央宮的大門從此對他閉,皇后放棄了掌管六宮的權利,開始深居簡出。
當夢里的他收到皇后放在紫檀木匣中的印,慕容深氣得將其砸在了地上。
怎麼敢這麼對他!
說不了,就不了麼!
他們生生世世的舊約,竟也要親手背棄了麼?!
直到皇后遣宮人將那方沉甸甸的印奉還時,慕容深才真正意識到,是認真的。
皇后并非一時負氣,真的要與他意斷恩絕,斬斷所有與他相關的牽絆。
寂靜的長夜里,夢里的他于龍案前,眼下凝了一滴無人拭去的冷淚。
夢里皇后那張思斷義絕的臉,漸漸變作了阮姐姐艷似花的臉龐。
冰涼的淚水打落在了他的臉上。
慕容深因著睫羽間糊一片的潤,緩緩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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