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還是要提心吊膽，小心伺候著上頭的一個個寒人將領。就拿如今的騎曹長、游擊將軍上云來說，這侏儒小兒從前不過是王氏碓場中的奴仆，份比庾氏的部曲蔭客還要低賤，如今卻搖一變，反過來了庾恒的上司。

與庾恒一樣境況的沒落子弟大有人在，他們距離往昔的膏粱繁盛太近，距離順天應命就太遠。幾次反抗不，他們如今皆游走在全力一擊和一蹶不振的中間地帶，怨懟而忍，暗中窺伺，靜待時機。

陸向這句話就是在提醒庾恒，時機到了

陸向、陸思兄弟出吳郡陸氏，是江南本地的吳姓士族，自孫吳起便是一方豪族。他們與王謝庾郗這些浮江而來僑姓士族之間本是談不上友睦，謝太傅主政時便極力彈陸家，何氏、庾氏對這些吳姓之人亦多排，直到會稽王父子當政，顧、陸等姓方才重新得到重用。

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士族之中唯有謝氏碩果僅存，余者也就放下舊怨，湊在一抱團取暖、一致對外。

他們對李勖這個行伍起家之人又畏又恨，陸向之所以敢殺念，一則是為胞弟陸思和自命之故，實在被得無路可走，二則也是恨意勝過畏懼，打算新仇舊恨一起了結。

陸氏對李勖之恨更甚于庾恒。

李勖誅殺趙勇、奪取豫州之時，豫州主簿陸僧儒拒降被殺，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陸向的堂伯；李軍荊州后江陵太守陸泰意圖謀反，被北府軍當場梟首，這人與陸向的關系更近，乃是他的親四叔。

陸向之所以未牽連，還能在軍馬司中謀一個掾屬職位，還是多虧了族人陸琦之力——陸琦與庾氏互為姻親，他本是何穆之帳下老將何穆之與叔父何沖不和，李勖為打何沖勢力，初荊州時便重新啟用了一批何穆之舊人，陸琦也在其中，如今仍在襄軍中為參將

這些錯綜復雜到令人頭疼的關系還只是冰山一角。

庾、陸等冠甲族猶如百年古樹，地上之冠雖凋，地下之仍盤踞錯結，不僅彼此互相勾連，亦與腳下土地合二為一。若是刀砍斧斫、挖地三尺，雖然能將他們連拔起，只怕這片土地也要被折騰個滿目瘡痍。

兵者兼弱攻昧，取侮亡，務求一擊斃命，為政卻是妥協之。誠如謝太傅所言，社稷安穩也是百姓之福，如今這般重用寒人從而將舊士族邊緣化，令其自然凋謝，已經是最上乘之法，余下只能給時間，想來不經幾朝代謝，不能排盡余毒。

如此時日漫長，期間難免有毒火生瘡之時，便如眼下這般。

得陸向一句提醒，庾恒率先從地上爬起來，接著，先前那些裝死的馬士一個接一個地起，俱都虎視眈眈地向面前的布男。

沈核瞅著眼前突如其來的變故，恍然大悟：太尉和謝也是凡胎，沒了符綬印璽和隨從人員，這兩人也不過是兩會氣的軀而已，有甚可怕。

他想著便直了腰桿，按著佩刀走到庾恒側。他早就說過，在這襄地界，就是李太尉也沒有庾都尉大。

庾恒既然了魚死網破之心人便沒有了先前的慌，上下打量著李勖的一布，搖頭晃腦地笑了起來，得意道：“好你個膽大包天的賊子，竟然敢冒充太尉，就連本都尉都差點被你騙了！你們潛邊鎮必定居心不良，合該是秦人派來的細作！來人，將這對細作給我拿下，押回軍府審后發落！”

話音才落，后的士卒便齊刷刷地刀，盯著李勖的手，小心翼翼地朝著他緩慢靠近。

李勖瞳孔微，瞇起眼來。

這些人攏共有百十號人，除了先前那十幾個上帶傷的馬士外，庾恒和陸向又帶來了十幾個帶刀侍衛，余者有三十來個是沈核手底下的巡邏卒，另有幾十人是方才聞迅從臨近草市上趕來支援的。

沙場征戰十數年，李勖已經記不清有多次面對這樣以一敵眾的場景。這場景令他本能般地到興，適才一聽到那一陣鐵與革發出的刀之聲，他上就已經起了變化，像是猛遇見獵，瞳孔會收，發會微微翕張，熱會在脈搏中飛快地奔流、沸騰，骨骼會咯吱咯吱地震，如同大戰來臨前武庫中刀槍劍戟的自鳴，耳上會敲出嗵嗵嗵的節拍，每一下都像是軍中號令進擊的戰鼓。

假設他不是太尉，仍然只是從前那個殺敵殺敵還是殺敵的李將軍，或者只是一個為了護妻子周全的普通男子，不需要顧及在場這麼多條無辜的命、不需要考慮此事的影響，他會毫不猶豫地抱起紈妹，飛奪過一匹馬、搶過一把刀，握韁繩策馬驅馳，幾進幾出，將這些人殺個死無全尸，一個不留。

然而，他如今已經不是從前的李勖了

于李勖而言，殺戮是破解今日之局的首選，于李太尉而言，殺戮只能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下策。或許人生本就是一個不斷抑制本能的逆旅，通往權力的路上，人們孜孜以求的，正是一方金閃閃的箍。

韶音覺到自己的手被他握得很，于是便也輕輕地回握住他，告訴他，不害怕。

李勖面和下來，沖微微一笑，示意安心一揮手道：“且慢！”

那群正緩慢朝他靠近的卒子乍然看到他手上作，驚得急剎住步伐，上不由自主地向后閃靠。李勖掠了一眼庾恒，轉向地上跪著申冤的百姓，笑道：“諸位父老鄉親，庾都尉方才的所作所為，你們都看在眼里。現在，他又說在下是冒充太尉的細作，你們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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