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候心里作著不著邊際的癡想，失魂落魄地被推到轅門之外。

他狀若癡傻，站在原地了營盤許久，剛想挪地方，這才發覺手腳已經凍僵，原來外袍早就被人盡數剝去了，此刻只穿了一單薄的中，腰間懸著一柄鑲金嵌玉的巨劍。

門卒看得不忍，將自己上的棉袍解下來送給了他，又往他手里塞了一葫蘆溫酒，教他在路上慢慢喝。

謝候朝著卒子深深一揖，“敢問臺甫，來日必當報答。”

卒子一笑“天不早，謝郎君還是快些趕路吧，咱們只怕是后會無期，保重！”

……

虛靜臺里一片狼藉。

博山爐翻倒，帶著余燼的香灰撒了一地，沾到干燥的紅氍毹上很快躥起小火苗，星星點點，眼看有燎原之勢。

謝迎墊著袖子掇起爐上燒得通紅的雙耳茶釜，燙得齜牙咧，這里澆一點、那里澆一點，一澆一黑煙。

“你還不過來幫忙！”

他在百忙中空訓斥謝候，謝候不聞不問依舊筆直跽坐，像是神游天外去了。

謝太傅做了大半輩子的風流名士，還是頭一次如此失態，這會兒也在烏煙瘴氣里出神，沉默得水火不侵，滿屋子里只有謝迎一個最狼狽。

最終，謝迎也不管了，手一松，茶釜砸到地上，發出一聲悶響，謝迎也跟著一屁坐下去，“到底該如何是好，阿父還是早做定奪。”

謝太傅出手去索，到一手灰，這才想起來，那柄跟了他幾十年的老麈尾早就灰飛煙滅了。

“唉”了一聲，謝太傅忽然道：“冬郎，你把巨給我看看。”

謝候將佩劍解下，雙手遞上。

謝太傅沒有接，只是就著兒子的手，一寸寸地過象征著謝氏榮的祖傳寶劍，末了道：“你收回去吧，往后巨就是你的了。”

謝候抬眼看父親，總覺得這話里還有未盡之意。

謝太傅笑了笑又拍了拍旁謝迎的肩，“行了，往事不可追，事已至此，莫要再做無用的慨，凡事還要往前看。人世變幻莫測，福禍豈有定數，還沒到窮途末路之時，我兒當振作。”

謝迎眼睛一亮，“阿父的意思是”

謝太傅搖搖頭，“我問你，將一戶門閥甲族斬草除，都需要做些什麼”

“這個……”謝迎嘆口氣，“謝氏之厄起于長生道匪，自五叔、十七叔相繼亡故，我們徹底喪失了兵權，就只能與北府武人聯姻。”說到此苦笑一聲，“不想卻是引狼室，李勖步步，奪我田產奴仆，距離斬草除，只差最后一步白刃相向了！”

謝太傅道：“先失兵權，后失財力，謝氏的確江河日下，可是還遠未到滅族之地。六郎、冬郎，你們記住，滅一甲族，這最后一步絕非兵戈相見、誅殺九族，而是毀其聲！我謝氏之所以起家，憑籍的正是聲啊！”

謝候渾一震，“何穆之登大位，必要阿父和舅父這樣的老臣為他捧璽奉祓，必要六郎和王九郎這樣的甲族之秀為他歌功頌德。如此一來，榮華雖在，聲不存，又無兵馬可憑，謝氏的閥閱……恐怕就要斷了。”

“你說的不錯！”謝太傅眼中迸出，“這便是你姐夫的條件，他要我們留在建康做貳臣，親手毀了謝氏的聲，唯有如此，他才能安心！”

“好個李存之！”謝迎如遭重擊，臉變得慘白，“阿父是要妥協了麼”

“何氏小兒沽名釣譽，坐不穩江左這片江山。”謝太傅捋著胡須淡淡道，再度沉默下去。

半晌后再開口，聲音里老態畢現，“冬郎，送你阿姐回去吧！”

“阿父說的我都明白，可是阿父”，謝候面悲戚，“如今的李勖還值得阿姐托付麼，他翻臉無，對我阿姐……”

“行了！”謝太傅揮手打斷他的話，“別看他說了什麼，還要看他做了什麼！這些都無關宏旨，快去。”

謝候將頭別開，“他已將我驅逐出營，怕是不想再見到我，阿父還是教六郎走這一趟為好。”

“不一定要你去。”謝太傅的聲音陡然變得嚴厲，“看在你阿姐的份上，你姐夫會留下你。你還是與從前一樣，只當自己是他帳下一個尋常隊主，老實聽命，建立軍功，至于朝廷如何、謝家如何，你都不要管，記住了麼”

“……阿父，此事是不是還要問過我阿姐的意思才好”

謝太傅厲聲道：“我問你記住了麼！”

謝候愣住，慢慢垂下頭去，“兒記住了。”

“去吧”，謝太傅疲憊地向后靠去，“見了你阿姐，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你要懂得分寸。”

謝候正起忽然聽到外頭腳步嘈雜，一抬眼，司馬德明已來到了閣樓口，后帶著一隊披甲持刀的衛軍。

司馬德明朝著謝太傅一揖，“聽聞十七娘歸來，某特地撥了些人手過來護衛的安全，謝太傅不會介意吧”

第98章

德明帶來的衛軍將謝家圍得水泄不通，往日繁華熱鬧的烏巷口已經戒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麻得連一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府中倒是并未派兵駐，德明到底沒將事做絕，特意囑咐左衛將軍顧詞不得難為謝家上下，只消守住十七娘一人

謝候躲了大半日，提前將韶音會問的話都想了個遍，這才鼓起勇氣踏上了瓊英閣夾植竹梅的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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