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軍醫士的帳房挨著炊卒帳，扎在營地東南角，外側是一條幾人深的壕，他無法在外面接近，只能再次從轅門而。

上李軍的號服還沒換下，腰間又懸著隊主木牌，轅門守卒只是看了一眼，沒說什麼便將他放了進去。

謝候暗自吐出一口氣，竟然有些心虛，腳步不由緩了下來。

一路上營壘齊整，每一座大帳前都有一班肅穆武士持矛把守，銀甲和盾牌打磨得锃瓦亮。李軍紀律嚴明，守衛不得擅離崗位，不得隨意談，值守時須得站一株筆直的松，時刻注意著四周的靜。

謝候就在這由人站的悉松林間穿行，每隔幾步便能遇見一方兵蘭，剛來浙東時這些兵蘭還大多都空著，如今武備越來越充足，上面已長短武齊全，每一樣他都拎起來試過。

偶有神機敏的斥候小跑著往來于大帳和各營之間其中有幾個人雖不出名字，儼然已是面孔，彼此點頭而過。

謝候仔仔細細地看著路上的一切，半年前剛軍營時還覺得陌生，此刻竟已生出留之。

炊營那頭冒出了一縷縷青煙，飯香和嗆人的柴火味混在一，只一聞到，人還沒，肚子便忍不住先咕嚕咕嚕地喚起來。

連腸胃都已經適應了這里，謝候嘆口氣，了癟癟的肚腸，心里默默勸道：“行了，你還沒完沒了了。”腳下步伐不覺間迅疾如飛。臨行之前，他還想再見一面。

他大約是永遠都忘不了住在溫衡家里養傷那段時日，彼時他整日百無聊賴的躺在病床上，上風則守在窗外，一遍遍地背著冗長的方劑歌訣。

問做隨軍醫士不覺得苦嗎回答說，“習得一技之長，尋得前行之路，這怎麼能是苦呢，這是我的福分。”

這話一直都印在謝候心里，不記得每一個字，還記得說這話時的語氣和神，那般溫而堅定。

被提拔為隊主的那一日，他簡直欣喜若狂，很想大笑幾聲，仰天大喊說，“我謝候如今也找到了自己的路！真痛快！”可是礙于底下還有一百來個兄弟，他只能抑住心頭的喜悅，深沉地朝著他們略略點頭，學著李勖的神態說，“弟兄們，好好干！”

那天過去尋，趁溫嫂不在，便問，“能不能親親你”

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眉心的小痣暈染開，整張臉都染紅了。

垂下頭輕聲說，“你升了隊主，恭喜你，我、我也很高興。”

謝候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是答應還是不答應，正要再問一遍，溫嫂回來了。

若是溫嫂能晚一刻回來，是不是就答應了

當時的神，好像是并不討厭他。

謝候想的發狂，走得飛快，直將雙倒得酸痛，只恨兩肋不能生出翅膀！他急不可耐地想要見到上風，想當面問一句話——若是再不問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站住。”

一個細高個突然出現，大大喇喇地攔在前。

謝候抬起頭來，認出來人是戊部校尉劉贊。

“見過劉校尉”，他后退兩步，朝著他行禮。

劉贊上下打量他，“這麼行匆匆的是要到哪去”

“奉將軍之命，去醫士營。”

“好端端的去那做什麼”劉贊端起胳膊，角斜吊著，笑得不懷好意。

謝候淡笑道：“將軍之命，不便告知，劉校尉，咱們就此別過。”

“別呀！”劉贊橫一步，再次攔到前。

“將軍之命……嘖嘖！”他與左右對視一眼，彼此都嗤笑起來，“真當我們不知道呢，你平日里有事沒事總往醫士營跑，不就是為了上娘子麼上娘子是誰，人家可是上云的阿姐，你呢你倒是說啊，你是哪個”

劉贊說著近一步。

謝候向后避開，“屬下是盧鏑將軍帳下隊主謝候。”

“得了吧！”劉贊用胳膊肘頂了他一把，沉下臉道：“誰不知道咱們將軍已經與謝家決裂，今日將你去，便是要將你驅逐出去！你竟然還敢假傳軍令，活膩了快滾！否則將你當細作斬了！”

謝候趔趄了一步，站定后沉默地看著他。

劉贊“嘶”了一聲，瞇起眼端詳，“怎麼，你不服”

濯如春柳的玉面郎君幾變，最終只是眉頭微，長揖到地，“只為與故人話別，還劉大兄通融一二。”

“大兄你們聽聽，他管我大兄！”劉贊大笑“哎呀呀，我可不敢當謝郎君這一聲大兄！陳郡謝氏何等甲族，草民高攀不起！”鄙夷地掠了一眼，隨即吩咐左右，“你們幾個，去把他這皮了，隊主令牌撤下來，趕出營去！”

謝候被幾個卒子架著，連推帶搡地往外走。

他沒有得罪過他們，也沒有毫反抗，他們的拳腳仍不客氣地砸了下來，懷著仇恨一般，專往頭臉上打。

謝候似乎是傻了，既不覺得疼，也沒有怒氣，挨打的時候空了天連綿的雪將天空下了鉛灰，他想，或許這就是天意。

上風是上云的阿姐，他們姐弟二人早已今非昔比，不久的將來，會有一個很滿的姻緣，嫁一個年輕有為的將，門當戶對，比跟著他強，也比阿姐和李勖強。

既然再無相見之日，又何必節外生枝，擾了的安寧。

幸好那日溫嫂及時回來了……等到那個眉心生了紅痣的姑娘嫁為人婦，在閑極無聊的時候，或許也會想起來，從前發生過這麼一樁事，必也會發出與他一樣的慨：幸好溫嫂及時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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