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 62 章

三日前, 裴繹接到皇帝一道旨，派遣他暗中調查遂州近些年來人口失蹤案。

有人向皇帝舉薦了他。

裴繹緩緩收好旨。再一次去府衙門時，周圍的看他的眼神忽然變得很不一樣。

羨慕、不屑、嫉恨、驚訝，嘆息。

皇帝下了兩道旨意。明面上, 裴繹將接管衛玠在遂州原本要辦的大小事務, 如果辦得好，他可能是遂州下一任知府, 甚至, 升任京。

盡管如此, 他一如既往地謙卑恭順，溫和地對待所有人, 所有委婉或尖銳的試探都被他四兩撥千斤地擋了回去。

在送走他們後，裴繹終于得以緩口氣，他坐在那把比以往更舒適的椅上，頓了片刻, 準備開始辦公。

“大人, 衛娘子帶了名子求見。”小吏突然上前稟報。

裴繹擡眼去，只見門檻外, 臺階下，悉的姑娘焦急地來回走著, 時不時踮起腳尖朝看一眼，長了脖子。

他的眸裏閃過一詫異，按理說，衛玠傷不輕，不在府中好生照料, 竟然來到知府衙門尋他。

“讓進來吧。”

竇綠瓊帶著若銀過門檻，面上有堅毅之, 更有張不安，但是在看到裴繹的那一眼，全然化為驚訝。

“......是你？”

若銀疑地看著。

裴繹則緩緩走到面前，笑了笑，“衛娘子，別來無恙。”

竇綠瓊眨了眨眼睛，的腦瓜飛快地回憶了一下，這已經是他們第三次見面了，沒想到要尋求幫助的人，正是給膏藥的好心大人。

面上轉喜，“大人，能在這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裴繹的視線落在後的若銀上，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為何？”

“我來，是有一件事想求大人幫忙的。”

—

在若銀的口供中，那些奴隸被幾百文買，卻可以以七八兩銀子的價格賣給員外高。

盈利如此，年紀小的們卻難以得到好的待遇。棒鞭打乃是家常便飯，更惡心的是，燕朝男子大多好，好些的孩被人買去，過不了幾天就死于非命，好些的能土為安，壞些的結局便是扔到葬崗隨意一埋，死去也無人知曉。

這是比竇綠瓊耳朵聽聞、眼睛親見更加惡劣的實。

裴繹請示過楊熊後，帶人包圍了李嫂子的別院。

別院座于荒郊，四周雜草叢生，不時有山雀飛過。正是這樣的渺無人煙之，為人市、秦樓楚館輸送著大量的奴仆與，每一筆銀錢之下，藏著無數姑娘的哭聲。

無論哪個朝代，人命低賤，奴隸的命更是不值一提。

彩兒因為弟弟的出生而被父母拋棄，五百文錢賣給李嫂子時，沒有哭。第一日來到院子裏，學著伺候人的規矩，被用鞭子死命打時，也沒有哭。

可是今日，當兵門破門而，扣押著李嫂子宣犯下待奴仆之罪後被抓走的那一刻，和其他同樣命苦的姐姐妹妹們抱在一起哭出了聲。

原來，即使奴隸的命低賤，燕朝還是有保護們的律法。

李牙嫂被抓走時，邊那幾個持執鞭的家丁也難逃罪行，如死豬一般被拖地而走。

裴繹和竇綠瓊商量接下來置這些丫頭們的法子。

竇綠瓊一拍脯，主將事包攬下來。“我早已書信告知過爹爹，要設館在遂州安置收留無家可歸的孩子，銀子無需擔心，我們家有得是錢！”

“至于奴籍......”皺起了眉，一時間想不到辦法。

“我來辦吧。”裴繹輕聲說，眼裏溶進了看不明白的意味，像舊日西山的霧氣。

“們被多銀子賣出去，我就花多銀子贖回來，方才們的奴契已經被當作證據移至府，理了那些人牙子，不愁贖不回。”

竇綠瓊的眸亮了亮，笑意盈盈地向裴繹福了福，難掩激，“多謝大人。”

滿天霞從山上落下，每一寸土地草木都被染得橙紅，好像著了火，一把燒盡了這個曾經充斥著孩哭聲與鞭聲的別院。

這些孩能遇上竇綠瓊，多幸運。可在那個火漫天，濃煙遍地的午後，承載著小小裴繹與娘親的八年輕而易舉被燒之殆盡，此後背負仇恨地活著，裴繹沒有選擇，沒有幸運。

他修長的手指在袖下了，那裏藏著一把隨時防用的匕首。眼前站著個沒有防人之心的傻姑娘，只要他想，隨時可以一刀殺了。

一切都結束了。

衛玠醒來後大概會痛不生，一如五年前一般。衛家最後的榮耀倒下，便會隨著張家的衰微一同步黃土。

可是這不夠，裴繹想。

這些高高在上，視人命如草芥的貴族，他們應該獲得比家族落魄更可憐更凄慘的下場。

他又默默將匕首收了回去。

這時，馬車適時地停留在二人面前，裴繹主道：“衛娘子，和我一起回去吧。”

路途遙遠，竇綠瓊方才是乘坐府的馬車而來，可押送那些人後，兵早已離開，沒有留下載的車馬。

猶豫了一下，可是想到裴繹屢次相助，溫潤知禮的格，還是點了點頭，提起擺上車，“多謝。”

—

前人有詩雲：“夜市千燈照碧雲，高樓紅袖客紛紛。”都說揚州夜晚繁華如夢，笙歌徹夜，遂州的夜晚也不輸于此。

回去的路途中，夜幕悄然降臨，街道兩側遍布著行走賣的商販，看到馬車而及時避開。

烤和甜水的香氣混雜在一起，隨著夜風往裏灌，可竇綠瓊非但沒有因為怕冷而瑟，反倒迎著風掀開簾子，探出一雙眼睛。

裴繹將的反應盡收眼底，忽然擡起修長的手指，指節在廂板上不輕不重地扣響三下。下一秒，竇綠瓊只覺得渾一震，整個人隨馬車顛了一下，然後停了下來。

車夫沙啞而緩慢的聲音從簾外傳來，“大人，車轱轆不知被何破了，無法彈，只怕您和娘子得先下車步行了。”

......

竇綠瓊率先跳下了馬車，沒要任何攙扶，因為過于用力還險些扭傷腳腕。

裴繹以為，著街上的吃食是了。

畢竟從領著自己尋到別院，解救出那些孩子，到如今乘車回府，滴水未沾，粒米未進。

像這樣年紀的孩子，應該很需要及時的食補充，再地睡上一覺，不是麽？

可是當竇綠瓊提起擺飛快地向前行走著，他意識到自己的猜測失誤了。裴繹跟上，“很著急回家麽？”

“嗯吶。”竇綠瓊回話，嘆了口氣，“以前逛街，都有夫君陪著我，可是現在他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我好擔心啊。”

裴繹沉默。

一說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從底蔓延而上，充斥腔，可這種覺使他的面龐更為和，聲音更加溫，像飽滿的水流傾瀉而下。

“你只擔心他人，從來不關心自己的麽？”

輕得像一片羽落下。

竇綠瓊愣住，回過頭看向裴繹，困極了。

可是隨著裴繹不自然的眼神，還有他解下鬥篷披在單薄外上的作，小腹傳來的痛，驟然明白了過來，臉漲得通紅，頭也低了下去。

“我、我......”

竇綠瓊揪了鬥篷一角，相信自己的後一定沾上了葵水，就像臉上的泥土，指間的塵垢，無法輕易拭，令面對外人時不好意思極了。

“無妨。”裴繹掩去角一抹笑意，功轉移了對衛玠的注意力，讓他心中升起一的快，甚至越過了對和衛玠相見的期待。

他想起了衛玠來到衙門的第一天。

他本應該去見他的。

遂州的員大多沒有見過十四五歲的年衛玠，理所當然地無法將遂州裴繹與燕京衛玠聯系在一起。

可是當衛玠看著那張與自己年時極為相像的臉，他心裏會掀起怎樣一番驚濤駭浪？表面上忍不發，實際上已經著手暗中調查他？裴繹惡劣地想。

可好巧不巧，讓他遇上了誤打誤撞摔倒在他面前的蠢笨竇綠瓊。

多年前，在上元節看見走失的小孩時，不止有衛玠，還有他......與彼時游玩揚州，資助他讀書的袁荊。

只不過區別在于，前者的目的是將一個素不相識的孩送回家。而後兩者的目的則是在揚州首富的獨上撈一大筆錢。

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到手的鴨子飛了，袁荊惱恨不已，命人去查那個壞他好事的臭小子是誰。

而裴繹則將與衛玠的模樣深深印刻在腦海了。

他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了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殺母兇手的兒子。

—

夜風地吹，似乎有下雪的征兆。沒有容之所的商販都紛紛收拾什，歸家避雪，只有一位扛著糖葫蘆串的老爺爺，腳步蹣跚地在風裏走著。

“竇小姐。”裴繹突然輕輕地名字。不是衛娘子，也不是那位姑娘。

竇綠瓊不安地扭過頭，總覺得，這位幫了大忙的年輕同知，好像對有什麽不一樣的。

雖然不讓人反討厭，但因為先前衛玠老是吃醋的事，有點影。

“什、什麽事？”

裴繹陪著走的腳步停留下來，一如當初雪天在通判門前的臺階前停駐，那時候，他心裏就想好一個注意。

準確地說，一個全新的計劃。

“你想吃糖葫蘆嗎？”他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讓竇綠瓊本就遲鈍的大腦反應不過來，向不遠長髯花白的老爺爺，遲疑地問道：“你要照顧爺爺的生意嗎？”

自問自答：“也對，馬上就要下雪了，他這麽晚還不回家，一定是沒有賺到溫飽的銀錢，我這就去買幾。”

裴繹沒有反駁的話，而是看著竇綠瓊從袖中掏出數枚銅錢，將老爺爺剩餘的糖葫蘆全都買走了，臨走時，還囑咐他路上小心，大力地揮胳膊。

與此同時，綿綿夜雪下了起來，老人佝僂彎曲的背影因為夜深前大主顧的臨而不再充滿深重的悲苦。

竇綠瓊抱著一大串糖葫蘆回到了他面前，微微起腰，好讓它們不掉落，“喏，大人，你要吃嗎？”

裴繹收回神思，從手中取出了一串糖葫蘆，然後含笑著說：

“這麽多年過去，小妹妹，你總算將糖葫蘆還我了。”

竇綠瓊愣住，懷裏的糖葫蘆一把接一把地往下落，砸在腳尖上。

著眼前之人那張總是令倍悉的面龐，突然等到了“靈乍現”的時刻，記憶好像在緩緩複蘇，四歲時那雙將帶回家的臉，儼然替換了眼前裴繹的臉，并且毫無違和。

“四歲時送我回家的大哥哥，是你嗎？”

—

這場突如其來的雪有壯大的趨勢，不出片刻就將整個衛府院子覆蓋得一片雪白。

丹湖在床前守著公子，見他突然渾是汗，額頭似烙鐵一般燙人，嚇得趕遣人去將大夫來。

夢裏的衛玠在囈語著什麽，丹湖湊近了聽，聽見他說的是，“母親，不要。”

很難想象夢中是哪個場景。丹湖愁眉皺臉坐了回去。

畢竟在公子的前十四年間，有太多太多求母親不要做的事了。

比如八歲沒如大哥衛瑾般考上秀才時，求張如佩不要用夾板夾他手指；十歲因看雪晚歸被關在柴房時，求張如佩給他口飯吃；還有十二歲那年，屋叔父贈送的華容道被張如佩發現時，求不要砸碎。

著屋外的雪，與無邊無際的夜，丹湖嘆息一聲，擔憂地想，娘子怎麽還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