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重逢 “殿下快過來，抱抱？”……

烏黑的神駿風一樣越過急清空的城門, 越過驅散人的兵士和正散開的民衆，疾馳在京城寬闊的大路上。

有認出人的百姓驚呼，“是楚王殿下！”驚喜的議論聲就比風還快地四散開來：

“楚王殿下回京了！”

“楚王殿下回來了！”

“殿下回來過年了！”

大周朝規, 外回京陛見, 需先呈遞奏章，待聖人宣召，再至宣政殿或紫宸殿旁的偏室等候，再待聖人呼喚，才能見。有時聖人政事繁忙, 便半日乃至一日都不能見。面聖時, 不得禮儀有誤，更不能儀容不整。可凡事總有特例。楚王便不在此例。

他抵京的時間雖比預計中提前了整整五日，但他在宮門下馬時，聖人旁的幾名侍已恭迎在側, 三四個人, 誰也不見高階侍慣常見人的驕傲, 都殷勤湊上前, 替他拂去上塵土：“殿下快請！聖上正等著您呢！”

幾千裏路日夜兼程，還未暫歇, 楚王依舊不用轎。

他與幾名部將到紫宸殿階下時，太子并七八名在朝重臣正魚貫走出殿門，緩緩下階行來。

他便讓在階旁，待太子先行。

看見楚王，太子和左相、右相并幾名尚書也加快了腳步。

太子年輕且位尊, 最先來到楚王面前，笑道：“六弟，回來了。還沒當面恭喜六弟再立新功啊！”

楚王已依禮下拜：“臣弟見過太子。”

“你又多禮了, 快起來快起來！”太子親手去攙扶他，“本以為你還有幾日才能抵京，誰知今日就到了。怎麽，急著見父皇？”又道，“離京這半年，看著是神了許多，果然還是軍中養你。好啊，好！”

他不過三十一歲，樣貌端正、神溫和，渾帶著一國太子自有的從容矜貴，面對從十七歲便功震天下、極負盛名的異母兄弟，態度不但不見疏遠提防，反還出一親昵。只看此刻，任誰見了都會說上一句，“太子有容人之量”。

楚王卻依舊垂眸，客氣恭敬地開口，甚至顯得有些弱：“臣弟多謝太子關懷。盡快回京，是為早些面見父皇。”

“是嗎？”太子便笑，“我還以為，你是念著府裏新寵，所以才不顧路途勞累。”

當著衆人，狀似玩笑地說過這一句，不待楚王再回，他便又關切道：“好了，快去見父皇吧。為了見你，父皇可是推了今日所有的事。別父皇等急了。”

站在原地，楚王目送了太子片刻。

丞相、尚書等重臣不便正式見禮，只紛紛向他拱手致意。

其中，只有右相、禮部尚書和工部尚書態度稍顯平淡，但也不失尊重，其餘幾人對他皆是一樣的敬重。暫執一部事的兵部左侍郎戚藍，更是深深一揖，又停頓數息，才起跟上衆人。

楚王很快走上臺階。

他與部將在紫宸殿行大禮的同時，殿侍從來去，手中捧的都是膳房新進上的酒果茶點。

皇帝親自扶他起來，力道比太子攙扶他時實得多。

著侍送走楚王部將，他第一句就說：“這一年，捷報不斷、民心振，朕亦欣喜。阿昱，大周果然離不得你。”

這話太重，楚王幾乎再次拜下。

“好了好了！”皇帝攔住他，“只有你我，一句話而已，何必如此小心。”

細細打量了他一回，皇帝更加嘆，且心疼：“瘦了，又瘦了……”

“沒瘦，重了。”楚王此時方笑，“是黑了些，所以似乎瘦了。”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又拍一拍他的手臂：“太醫給你診一診再走，不然，朕不放心。”

父子圍桌對坐，皇帝親手給他斟酒，不斷勸他用菜、喝茶，一面肅容聽著他親口說出的軍中和敵國的報。

正事回完，已將傍晚。

醫診過平安便退下。

親眼再看一遍脈案，皇帝暫且放心。

他把脈案給侍，讓一起帶去昭宮，對兒子笑道：“快去見你娘吧，該等急了。”

雲貴妃更先不管其他，只著重看楚王的。

從他十幾歲出征到現在，雖然經百戰，幾乎未有敗績，可他每次離京赴邊，雲貴妃依然不能全然放心。

楚王也聽命左轉右轉，擡手低頭，任母親檢查。

“好像是結實了點。”雲貴妃嘆道，“我就不問你沒傷了，總歸也不和我說實話。”

“回去吧，回去好生睡一覺。看你眼下的烏青，這麽黑了都蓋不住。再是年輕，也不住這麽耗。”道。

侍遞來新鬥篷，接過，親手給兒子攏上：“你惦記的江氏，就在這兩日生。我把護好了，沒讓人，你就放心吧。”

……

青雀的預産期在十一月初十，今日正是十一月十一日。

孩子早來幾日、晚來幾日，皆是尋常。

早在九月，李嬤嬤和劉史便著人布置起了産房，接生的産婆和照顧孩子的四名娘更是選了又選，務要萬無一失。周醫早在十一月初五日，便被接來楚王府居住。真到生産之時，曹院判也會在半個時辰趕到。

一切準備就緒，只待發。

兒在安然無恙長到了足月，終于要回到邊。預産期來臨，青雀心中沒有太多對分娩的恐懼。

因為，只要熬過去，就能和兒重逢。

九月，西疆之南又有小敵軍流竄傷民。青雀做好了在這麽多人的陪伴、保護下生産的準備，沒有想到，楚王真的趕了回來。

他趕到雲起堂時，天已墨黑。

雪還在下，風卻暫歇。大團大團的雪垂直落向楚王肩頭，又被他快步行走重新帶起的風吹落。青雀披一件大紅狐皮鬥篷，被劉史和趙史攙扶走出房門，看見他挾著雪與風來，又似遲疑，放緩了腳步。

雪靜靜地下。

許是夜太暗，他好像變黑許多，只看，幾乎與離開前是兩個人了。

察覺自己的想法，青雀不一笑。

在邊關風吹日曬這麽久，時常在外殺敵，哪裏還能如雪？他這樣，倒更有了些“人”的意味……看起來不似從前那麽駭人。

楚王便看見了的笑。

漫天雪裏，站在廊下，一紅，眉目如畫，還是那雙機警剔的眼睛，只是眼中不再有從前那樣決絕直白的恨與痛。大紅的燈籠照著，照出雙眼瑩亮，也照在高高隆起的腹部。雙手捧住腰腹，護著自己的孩子，安然地對他笑，似是在高興他的歸來。

他回來了。

他趕上了。

又起了風，風便揚起了雪。許是被風雪遮蔽了眼睛，楚王眼前忽然有些恍惚。

這次，他及時趕回來了。

一路疾馳京又在君前奏對的疲憊與張都暫且消失。片刻的停頓後，楚王繼續向前。

就在此時，青雀顰眉，向趙史彎下了腰。

“我要生……”

青雀不知道——低著頭，當然沒看見——楚王是怎麽隔著十幾丈，一瞬把抱在懷裏，抱回房中，又在李嬤嬤和劉史的連聲勸導——或者說要求——下，送進了産房。

他被勸了出去。

第一陣疼來得快，去的也快。生産後有一個月不能沐浴，趁宮口還沒開，劉史帶人快速給青雀洗了個澡。

李嬤嬤也死命地勸楚王先去洗澡，換服再來守著。

“殿下才從京外回來，一的灰塵泥土，就算娘子現在此刻就生了，我和大夫也都不許你進去看看孩子的！”急得想推人，又耐著子說，“殿下去洗個澡也不過兩三刻鐘，再回來守著不是更好？”

沐浴後，楚王立刻回來。

夜晚的風聲漸大，他闔上雙目，靜心聽産房裏的聲音。

抑的呼痛時斷時續。

人生子，快則一兩個時辰，慢則或許數日，他清楚。他也當然知道，青雀初次生産不會太快。但他閉著眼睛，眼前便是一片。殷紅的，他悉的，戰場上隨可見的，他看慣了、聞慣了的，總是出現在他刀鋒槍頭上的，此刻，卻竟分外可怖。

站在廊下，他守到雪停，守到天明，又守到烏雲散去。

在景和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二日的正午，青雀平安生下一個兒。

孩子降生的時間，和上一世生下兒的時間，完全相同，分毫不差。

記得，也是這樣一個雪停的天氣，産房外，康國公府的人因宋檀的甩袖離去噤若寒蟬，霍玥不耐地娘抱走兒。而哭得滿臉是淚，也不敢娘停一停，讓再看一眼自己懷胎十個月生下的骨，更不敢哭出聲音，生怕再惹怒了霍玥。

現在，兒就在旁。誰也不會再抱走。

誰也不會……

“娘子？”室外，李嬤嬤輕輕地敲門，滿口喜意，“恭賀娘子喜得千金！聽說娘子這已大概收拾好了，殿下守了一天一夜，想進來看看娘子和孩子，不知娘子現在方不方便？”

楚王要進來看孩子？

青雀心口重重一跳，整個人瞬間掙了才和兒重逢的喜悅，在溫暖如春的産房裏渾沁涼。

“娘子想見，再讓人攏一攏頭發就好。”劉史笑道，“雖然都說‘男子不可進産房’，可娘子已平安生産，也不用那麽多忌諱。殿下惦念著娘子和姐兒，更是大喜的事啊。”

娘子尚無名位，不管生出的孩子是男是，都須得父親看重，才能在王府裏活得更好。尤其又是兒，就更要殿下喜歡才好了。

“是啊。”青雀便也抿出一個笑，“我還要請殿下給姐兒取名字的。”

他離京七個多月，往來三封信，沒有一封提及孩子的名字。

分別的時間太久，也一日比一日更不確定，他是否還會遵循諾言：

是兒，就留下。

李嬤嬤和醫引著楚王進來，先讓他在堂屋烤熱，方才推開室的門。

氣尚未全部散盡，楚王走進來時便仍微微擰著眉。

繞過屏風，他沒來得及調整好的神全被青雀看在眼裏。他的高大又瞬時讓這間稱得上寬敞的産房顯得窄小擁，一步步走過來，便似黑沉沉來的山。

未加思索，青雀便更湊近兒，環住了。

楚王看到的，便是將半個都圍在襁褓旁邊，做出保護姿態的青雀。

才經歷了長達九個時辰的生産，青雀自然滿面倦。為方便休息，一頭烏發被編一條長辮垂在口，顯得比從前小了些。可那雙眼睛又燃起了警惕，是那樣鮮活生，讓他知道還好……還活著。

他緩下了腳步。

青雀便看到了他的猶豫，和一瞬間的恍惚。

這樣，很像姜側妃嗎？

抱著“賭一賭”的心，或許還有一點點認為楚王仍會遵守承諾的信任，垂下眼眸，認認真真將兒看過一遍，輕緩地深吸氣，再擡起頭，面上便是歡欣的、幸福的笑意。

“殿下，咱們的兒來了。殿下一回來，就出來了。”

稍向後退，手還環著襁褓，做出邀請的姿態，對楚王笑：“殿下快過來，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