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 49 章 夜犯宮

趙明臻份特殊, 宮門口的衛不敢強攔。

別說真讓這位抹了脖子，但凡是吹破一點油皮，回頭宮裏只怕都要怪罪。

沉重的宮門被緩緩推開，悉而又陌生的四方宮城映眼簾, 趙明臻昂起頭, 催馬向前。

夤夜, 宮道上都上了凍，這個時候也沒有輦轎可傳, 提著裾不知要走多久，幹脆就騎馬進了宮。

反正連夜闖宮這樣的事都幹了, 也不在乎多一樁在宮牆縱馬。

離開之後，守門的一個衛忽然慨：“這天子胞姐還真是行事囂張啊, 連宮都敢闖，嘖嘖，這可是犯的大罪。”

一旁另一個衛卻是睨他一眼，隨即道：“你當真以為，是不計後果地來闖？”

“此話怎講？”

“你何時見過這位孤出，哪回不是前呼後擁的？但今夜, 卻是一個人來的。”

他的同僚很快了然，驚呼道：“還真是, 若帶了隨從來闖，質可還真不同了。”

“也不知這長公主夜闖宮, 為的是什麽大事？”

“別扯閑篇了。”另一個一直沒說話的衛突然道：“快去向統領大人彙報，否則上頭怪罪下來，置不了長公主，還置不了我們嗎……”

——

紫宸殿燈火惶惶，黃銅的燈架上, 燃著徹夜不息的明燭。

殿瞧不出什麽異樣，一如往常，風平浪靜。

只是前的侍從早就都被遣退了，唯獨一個戴奇仍在案邊侍奉。

看到殿門口那個袂飄飄的影，戴奇下意識張了張，然而一轉頭，見著赭黃常服的皇帝依舊埋頭在案前寫些什麽，沒有擡頭的意思，于是了脖子，眼觀鼻鼻觀心，只當自己是睜眼的瞎子，什麽也沒看見。

“更深重，阿姐怎麽突然來了？”趙景昂淡淡開口，卻并未擡頭：“也不通傳一聲，朕好生意外。”

趙明臻站在門檻外，背後是一片漆黑的夜。

拾起擺，緩步走偌大的殿中。

通明的燈火，將眼底神照得分明。擡起頭，直視著趙景昂道：“我都來了，沒必要打啞謎了吧。”

趙景昂持筆的手一頓，繼而笑道：“好。那阿姐告訴朕，你現在夜闖宮，為的是什麽？”

他的臉上雖有笑意，聲音卻是霜寒無比：“是為了脈至親，還是為了你的丈夫。”

戴奇甚聽到皇帝用這樣的口氣說話，霎時間，肚子都是一抖。

空寂的殿前，他的話幾乎都能響出回音。趙明臻聽得出他話裏危險的意味，面卻無半分變化。

擡起黑白分明的眼珠，看著案後的趙景昂，道：“我是為了我自己。”

趙景昂終于放下了筆，看向：“阿姐此話怎講？”

趙明臻盯著趙景昂這雙和很像的眼睛，道：“燕渠若是真有了反叛之心，你會對他的枕邊人一點芥也無嗎？”

和親和聯姻的本質是一樣的，不論嫁給異族還是豪強，公主都只不過是一個高貴的籌碼而已。

一旦關系惡化、兵戎相見，的丈夫當然會斬下代表皇家的妻子以示決心；

而若是朝廷向的丈夫舉起屠刀，即便僥幸活下來，到最後，也會為失去丈夫孩子的可憐人，在尷尬的邊緣了卻殘生。

前朝今朝，這樣的事屢見不鮮。趙明臻看得很清楚，所以今夜，不只是為了燕渠走的這一遭。

賜婚的聖旨落下後，就必須充當聯系君臣兩人的紐帶，哪怕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

所以方才，攔下了燕渠意直接離京的舉。

他走了，這君臣倆的關系是真的完了。

趙景昂垂下眼簾，深褐的瞳孔匿在眼睫的影之下，晦暗不明。

他沒有回答，還反問道：“阿姐這話，是不信任他，還是不信任朕？”

趙明臻輕輕一笑，也沒回答，只道：“但陛下可以信任我這個親姐姐，不是嗎？”

“今夜，我是來為我自己斡旋轉圜的。我是天底下最希你們君臣相得的人，也最希大梁江山穩固，才好一直踏踏實實地做這個長公主。”

的話并不好聽，卻用一種尖銳的真誠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聽到這兒，趙景昂繃的眉心，微妙地松下了一點。

純然的、不摻雜任何雜質的，本就不存在，遑論是在皇家。

趙明臻若把自己說得多麽心向他無所謂燕渠，他反倒信不了半點。

良久，趙景昂如釋重負般長出一口氣。

“方才衛來報，長公主夜闖宮之時，朕是真的很擔心……擔心阿姐，把朕當敵人了。”

他頓了頓，繼而緩緩擡起眼簾，看著趙明臻道：“眼下的局面，阿姐易地而，又會怎麽做？”

趙明臻眉梢微挑，沒有一點避諱的意思，完全以皇帝的視角道：“孤例難證，也不能盡信經燕渠手送上的軍報。可以先派先頭部隊及糧草，隨他一起加支援北境，等證實的消息傳來，再令大軍開拔。”

趙景昂勾一笑，道：“阿姐說的有道理，只是有些太小瞧朕了。朕很清楚，他今夜送上的軍報，九九是真的。”

聞言，趙明臻倏而一怔。

趙景昂沒察覺神的細微變化，自顧自地繼續道：“朕派到北境的欽差，這個月送來的奏報，結合發信的時間，有數自相矛盾的地方。朕早就起了疑心，已經派人前往北境，最晚不過這兩日便能有回信。”

他的聲音清越，卻更顯冷漠：“燕渠今夜送來的軍報，正好證實了朕心裏的猜測。此人忠直、孤高，朕倒是不懷疑他上報的軍是假的。”

“可北境地遠，無風不起浪，聶聽淵所奏想來也不都是假的。朕若是不加以敲打，如此輕易地就加重他手中的權柄，他怕是更要生出驕橫之心。北境那邊，聶家也還在，援軍不過遲上個幾日，出不了大問題。”

聽到這兒，趙明臻的臉，已經差到都快控制不住的地步了。

只是遲上幾日，出不了大問題……

趕來的路上，頂著馬背上的寒風，在心裏想了一路該如何讓趙景昂相信燕渠，下旨讓他帶兵出征。

——因為沒想過，趙景昂會明知軍是真，還有枉顧人命，反複拿燕渠的心思。

此時此刻，忽然又想明白了一點從前沒想明白的事。

原以為，在趙景昂心中有一桿秤，之于能托北境的人選上，左邊放著燕渠這樣的寒門將領，右邊放著的，則是像聶家這樣的地方豪強。

聶家把手得那樣長，都到了膽敢阻止婚儀的地步。可在查出事真相之後，他卻還是沒有松口，委派燕渠回到北境。

趙明臻一度以為，這是趙景昂格的原因。

畢竟，他雖算個勤政的好皇帝，宵旰食、夙興夜寐，但也確實溫吞，時常瞻前顧後，下不了決斷。

在他還是太子的那些年裏，很多決斷，都是徐太後和一起做的。

可現在，趙明臻卻驚覺并非如此。

趙景昂的心裏確實有一桿秤，只是，所有的權臣，不論是聶修遠還是燕渠，都在與他對立的另一端。

聶修遠的肆無忌憚，只會讓趙景昂，連帶對所有人都更升起忌憚，包括燕渠。

想清楚這些後，趙明臻的邊漸泛起一點戲謔的笑，忽有些後悔方才攔住燕渠了。

就讓燕渠威一回趙景昂又如何？朝中將才凋零，趙景昂手中可用之人之又，在找到能替代燕渠的人之前，他是不會與他撕破臉的。

局勢如此，燕渠夜離京，他反倒得在後面維護描補，派兵也好增援也罷，不會在群臣面前打自己的臉。

無非就是事後，燕渠會為他的眼中釘中刺，兩人的君臣關系就此破裂。

說起來……燕渠這麽做，于他自己，才是最吃虧、最裏外不是人的。

而他得到的，不過是幾日轉瞬即逝的戰機，多活一點連秤都上不了的人命。

趙明臻垂著眼簾，有點難過了。

也忽然明白，以燕渠沉穩的格，又為什麽會在這種節骨眼上，和皇帝鬧得不歡而散。

趙景昂的意圖，他一定有所察覺。

也許也覺得好笑吧。

趙明臻的沉默太久，案後的趙景昂終于覺出不對，下意識了一聲：“阿姐？你……”

趙明臻擡起頭，扯起角笑了笑：“說到底，你無非還是不敢信任他。”

趙景昂沒反駁，只挑眉道：“和那泥子相久了，朕怎麽覺得，阿姐說話也越來越直接了？”

趙明臻保持著溫和的笑，複又垂下眼簾道：“不信任也有不信任的用法，只是不知，陛下是否有心聽我一言。”

——

燕渠沒走，卻也沒進公主府。

他在照壁前坐著，閉攏的眼睫在夤夜的寒風中輕，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不著急，旁邊的三兩親兵卻已經急得團團轉了。

項飛鵬繞著照壁踱了好幾圈，終于是沒忍住，開口道：“大將軍，我們當真要等下去嗎？萬一長公主只是與您虛與委蛇，其實是打算和皇帝一起制住我們怎麽辦？那我們就連先行一步的機會也沒有了。”

聞言，燕渠緩緩擡起了眼簾。

闃寂無聲的夜裏，他的眼瞳顯得愈發深邃，仿佛整片無星無月的天空，都倒映在他的眼底。

燕渠看向天際的方向，淡淡道：“等到天亮。”

他收回視線，在腦海中複盤北境的局勢。

……還有剛剛發生的事。

燕渠出宮後直往公主府來，確實沒有如趙明臻猜測的那般，懷揣著想讓做些什麽的目的。

他只是覺得……

如果他不告而別，那麽也一定會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在他走後，輕飄飄的，把所有的一切都忘掉。

也許會遵守與他的約定，等到哪日他戰死的消息傳來，便歡天喜地地結束這樁婚事，去換新人；

又或者本等不及他死，反正是當朝長公主，這些口頭上的話，只要不願意，對沒有任何的約束力。

天邊的遠山之間，漸漸泛起了些魚肚白。

夜闌將盡，天快亮了。

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

燕渠深吸一口氣，正要站起，仍在宵中的寂寥街道，卻忽然傳來一陣颯沓的馬蹄聲。

是趙明臻。

騎著他的那匹雜馬，一路從宮門口疾馳到此，連鬢角都結了霜。

燕渠神一凜，步上前道：“參見長公主。”

趙明臻在馬背上揚起笑，舉起手中握著的明黃卷軸，高聲道：“燕將軍，請接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