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凌昨夜獨自去海棠院的消息被瞞了下來。

回來后，在月下剛穿過角門，他便后悔了。

明明回來有一段時間了，他卻總覺得擺上還沾著表妹閨房用來熏房的胭香，甜膩溫黁，擾了他一夜的清夢。

他不過是表姑娘的表兄，男七歲不同席，府中有家宴時，尚且要設下屏風，更何況他是深夜去表姑娘的閨閣？

他沖了。

他大抵是被跟慕容深給刺激到了，又因擔心手背的傷勢，便鬼使神差地去了海棠院，抬腳邁朱漆門檻。

這本不像他。

謝凌長眉絞死結，下頜繃得發。

他素來將綱常禮教刻進骨子里，他能將《謝氏家訓》倒背如流，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會破了自己所制定的規矩。

他竟為了那莫名的妒意，深夜踏了的閨閣。

更鼓敲過丑時，謝凌依舊未合眼，此刻想來依舊荒唐至極。

他在想，昨日未經通稟便闖閨房，會不會將表妹給嚇到了？

謝凌起，上的月中早已冰涼。

而表妹早已及笄，又怎會不懂“男不親授”的道理？想來昨夜他踏那梅雪紛飛的院落，于而言，便如驚鴻掠水，漣漪頓生。

他原以為能瞞天過海，卻不想自己在某一刻早已百出，讓察覺了自己的真心。

應當是知道了。

或許表姑娘在昨夜便看穿了他，于心間種下疑竇。

謝凌間苦，不該去的。

之前將滿心意藏得嚴實所做的種種，如今想來都變作了無用功。

他如墜迷霧，心如麻，竟不知道明天該要如何面對表妹，又該用何言語寒暄。

明日破曉，還要上早朝。

謝凌一夜沒睡，就著案頭那盞冷的茶，便提起筆擬了封請愿書，上完早朝便去呈給了皇帝。

……

阮凝玉照舊跟表姐們去文廣堂上學。

今日得知消息，太子慕容昀因子病重，即日起便退學了，往后都不會再來文廣堂了。

話音未落，滿室嘩然。

許多公子千金都過去，好言好語地向太子道別。

但他們都松了一口氣，畢竟，沒人喜歡課堂上總有個癆病鬼在旁邊咳嗽，擾得人不得安寧，也有點晦氣。

慕容昀也深知這個道理。

阮凝玉過去的時候，便見冬天里，太子消瘦了好多，兩頰深深凹陷了下去，一皮裘仿佛能將他搖搖墜的子給垮。

走路都需要人攙扶，真讓人懷疑他能不能安然度過這個寒冬。

慕容昀心里也清楚，自己的退學對他們反倒是一件喜事。

他面帶微笑，文廣堂沒了他這個病秧子，倒也省得先生煩心，他們往后想必會自在許多。

阮凝玉跟旁人將他送到了門口，包括二表哥謝易書。

臨走前，慕容昀為東宮儲君，卻禮賢下士地向他們揮手，只是那手臂只抬到半空便無力地垂落。

慕容昀咳嗽了一聲，便走了。

看著他在輦乘上的背影，阮凝玉其實可憐他的。

如今帝后不和，皇后和后的母族深深陛下的忌憚，太子與榮王一母同胞，但榮王卻是個不省心的弟弟，榮王仗著母后的寵，行事乖張跋扈，在京中橫行無忌。他廣結黨羽，時常出酒肆賭坊，還屢屢手朝堂事務，引得陛下龍震怒。

反觀病弱的慕容昀，在這錯綜復雜的局勢中，既要應對父皇猜忌的目，又要收拾弟弟闖下的爛攤子，在這冰冷的宮闈中，拖著病艱難求生，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阮凝玉垂眼，皇后一族的衰落，已經為了定數。

從昨日的賞梅宴由萬貴妃來主持，皇后被架空了權利，便可見一斑。

慕容昀如蚍蜉撼大樹，縱使耗盡全氣力，也早就不是他一病骨、半盞殘燈能挽回的。

太子走后的翌日，宮里便傳來帝后爭吵，皇后因怒天，被幽在未央宮的消息。

榮王殿下在宮門口大鬧，說要父皇放了母后，也被軍抓了起來，連同幽。

彼時，太子慕容昀正在佛堂為父皇母后抄寫孝經。

皇帝并沒有遷怒仁善的太子，但眾人皆知，都說帝王家無，屬于太子的榮已經所剩無幾了，皇帝擺明了心要鏟除皇后一族。

臨近年關，文廣堂再讀幾日的書，便放年假了。

太子一離開，他們卻得知了另一消息。

因皇室課業改制，文廣堂即日起裁撤，眾學子三日各自歸家。

消息如驚雷炸響。

于公子來說，這是個求學的寶地，可以接到皇家的書庫，這里不僅是研習經史的寶地，更是結皇子、窺探朝局的朝堂。

于千金小姐來說，這里是個可以結識到各種王孫貴戚、宗室公子的地方，也是們展現才的良機。

可沒想到，文廣堂只開設了半年就這麼潦草收場，如曇花一現。

這下，許多姑娘帕子都要被們給揪爛了，們準備了許多來上課讀書穿的裳，那些藏在樟木箱底的月華鍛襦、金線繡著各式花樣的霞帔，現在統統都沒有了用武之地！

謝妙云則高興地丟了手中的筆，本來夫子這兩日還準備了功課，卻是裝都不想裝了，夫子胡子都氣飛了。

謝宜溫低頭看著桌上的書籍，神似沉思細想，但以及可見眉宇帶了一留念。

阮凝玉倒是對這個變故并不驚訝。

當初這個文廣堂本就是為了太子而設的，為的便是讓他們給太子做伴讀，且背后有皇后和國舅爺在出力，就連滿室典籍皆是皇后母族敬獻的稀世孤本。如今皇后要倒了，皇帝自然要廢止文廣堂。

皇家的斗爭，本就是這麼殘酷，轉眼就翻臉無。

謝易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原本終日昏昏噩噩的，眼眸中終于出了點兒微。

手里著這幾天寫的詩稿，此時堆得歪斜。

往日信手拈來的靈秀詞句，如今卻似被走了魂魄，筆下枯如嚼蠟，反復涂抹的殘句里，連平仄都著生的滯重。

三更梆子驚碎了寂靜，著銅鏡里兩頰凹陷、眼尾泛紅的自己，熬得掉了許多的頭發！

每夜對著燭火枯坐，絞盡腦拼湊詞句時，謝易墨像被困在蛛網里的飛蛾，越掙扎便陷得越深。若照這般景，下一回甲班放榜，只怕會狠狠跌進塵埃，任人嘲笑。

而當文廣堂裁撤的消息傳來，繃多日的神經突然“啪”地斷開，讓松了一口氣，如同撿回來一條命。

謝易墨將作廢的詩稿拿回去燒了。

謝妙云高興得不得了，恨不得一下就過去三日，便可以歡歡喜喜地回家了。

學堂即將關閉。

最后一日。

慕容深過來的時候，便見同窗們神各異，或喜或愁。

他走阮姐姐面前，便見在簡單收拾著自己的東西。

慕容深也是剛得知這個消息，沒有想到他當初整夜整日地苦讀，在油燈下熬紅了雙眼，就是為了能文廣堂，這樣他便能每天都見到阮姐姐了，可沒想到，等他到來了之后，文廣堂便不復存在了。

一想到今后極再難見到，一想到要與阮姐姐分離，慕容深如同被刀子剜著心口。

“阮姐姐，我來幫你。”

他奪過了手里的書，便幫整理。

他垂眸避開詫異的目，將書冊捆扎在一起。

想到自己要與心心念念的阮姐姐告別，從今往后都要隔著數道冰冷的宮墻，向來粘的慕容深此刻出奇的安靜。

也許是往后不用再早起來讀書挨凍，阮凝玉很高興，聲音也跟著輕快起來。

“謝謝你，深兒。”

這聲親昵的稱呼如同一記重錘砸在慕容深天靈蓋。

他死死咬住下，嘗到鐵銹味在舌尖蔓延，指節著書角幾乎要將宣紙出破。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深兒若有空，日后可來謝府拜訪你的謝先生，我讓廚娘做你最吃的廣寒糕。”

慕容深眸晦暗，還是將他當做弟弟看待，并沒有將他視若一個男人。

可當知道，自己要娶的時候，阮姐姐心里又會怎麼想？會抵嗎？

慕容深不確定起來。

但他又想到阮姐姐那麼疼他，最心疼他了，應該會答應吧。

記憶里替自己包扎傷口時的輕聲細語，講解課業時的耐心淺笑，遇刺時將自己護在后的義不容辭，點點滴滴，都深深地刻了他的腦海里。

原本還要親自將送出去的，這時候，附近的馮公公卻遞來了眼，對他搖了搖頭。

慕容深生生釘住他即將邁出的腳步。

這里是皇宮，文廣堂里隨都有萬貴妃的眼線。

那邊，阮凝玉與的丫鬟都已收拾妥當。

慕容深間滾著未出口的千言萬語，止住了腳步，目送著離開。

馮公公則在邊上催促道：“七皇子，趕回去吧，萬貴妃給你安排的幾位老師已在偏殿，等著七皇子你了！”

慕容深卻僵持不，直到他再也看不到阮凝玉的影。

他不明白，他想到自己過去那暗無天日的歲月——啃食發霉的窩頭，蜷在風的墻角數著爬過凍瘡的老鼠，那時阮姐姐一出現，對他笑，他便已然知足，覺得只要活著就有希。

自己好不容易從吃人骨頭的冷宮里爬出來，好不容易進了文廣堂，好不容易來到這權力漩渦的中心，可萬貴妃、萬意安、企圖控制他拿他當棋子的朝臣，便是他靠近阮姐姐而付出的代價嗎？

他和阮姐姐，被他們越推越遠了。

他困在這華麗囚籠，連守護的資格都被剝奪。

就連萬貴妃要讓他心的阮姐姐委嫁給他當側妃，萬貴妃都覺得這是對阮姐姐的恩典。

慕容深緩緩起，拍落袍上的雪粒，眼底逐漸凝寒鐵般的冷意。

怪就只怪自己，還是太弱小了。

這一刻，他徹底明白他要的不再只是簡單的陪伴，阮凝玉一句帶著親的“深兒”，他是不會知足的。他要握住權柄，碾碎所有阻礙，讓整個宮廷都匍匐在腳下。

從今日起，那些太傅講的治國之道、權謀之，他一個字都不會。

……

阮凝玉回了謝府，才得知謝凌要在過年前去江南赴任的消息。

謝老夫人原本跟許清瑤約好了，等謝凌休沐那天，讓他們倆好好去京城的醉江樓見見，培養。

許清瑤笑著應下了。

可如今卻得知謝凌提前去江南的消息，這會兒，謝凌被了過去，承著老夫人的怒火。

榮安堂屋外，在掃雪的丫鬟約聽到里頭老夫人的怒喝聲。

“許姑娘推了多人家的邀約，等著與你相看，你倒好——”

連出面，都做不了他的主了是不是！

接著，隔著厚重的窗紗，聽到了大公子低沉幽涼的聲音。

“祖母，圣命難違，一切當以國事為重。”

謝老夫人氣得不說話了，這圣命卻是他求來的！現在說這種話！

但謝凌如今負重任，他這樣總不能強行再讓他跟許清瑤見面了，他都不知一年半載能不能回京，豈不是耽誤了人家許姑娘？

知道許清瑤那邊還在期待地等著自己的消息，謝老夫人嘆了一口氣，便楊嬤嬤去回絕，且親自挑了幾件禮人送過去。

囑咐完這些，謝老夫人看著屋的嫡長孫，越看心口越發堵，命他出去。

“看著你就來氣！”多好的親事吶！

謝凌退出了榮安堂，凜冽的寒風裹挾著細雪撲面而來。

繞過游廊轉角，他駐足凝庭院里覆雪的梅樹。

自他深夜拜訪了海棠院后，他這幾日便會刻意避著同見面。

既然猜出了他的心意，而他卻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生怕下一秒，從染著丹蔻的齒間，吐出將他打深淵的話語。

暮給謝府的飛檐鑲上金邊，忽然從角門那傳來悉的環佩叮當。

只見表姑娘淡藍斗篷上沾著細碎雪粒，發間的寶瓶步搖晃輕出聲，蘭花繡鞋踩在松松的積雪上，丫鬟在旁邊為撐著竹骨傘，傘下的那張芙蓉臉比雪還要的驚艷。

四目相對的剎那，空氣仿佛驟然凝結，連風都靜止了。

阮凝玉頓住了腳步，剛邁謝府時，便聽說他要提前去江南的消息，年關將近，他不會在府里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