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機失事,對于飛行員來說,在那個瞬間發生的一切,能說的實在太有限了。
周覓甚至不知道,陳川的降落傘被砸中墜海其實并不是他犧牲的主要原因,尸檢結果后來證明,是因為當時同時飛濺的機碎片豁開了陳川上的救生同時擊中了他的脊椎,深可見骨的割傷伴隨著脊柱多骨折,使陳川完全喪失行力,最終導致在水中窒息死亡。
陳川的死狀太慘烈了,病房里知道真相的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不告訴周覓。
調查組沒有久留,一系列流程走完,不到十點就離開了,馬政委帶人出去送,沈驍留在了病房,也沒問周覓,自顧自地搖著手桿,將那被支起的病床放平了。
周覓對剛才來的那些人無,對沈驍多還有點敬畏之心,躺在床上有點不安,想撐起來又沒力氣,低低地了一聲:“隊長……”
“傷在肚子上,別總窩著,還是得平躺。”沈驍拉過椅子,坐在了旁邊,高的改變讓距離也從俯視變了平視,沈驍借此降低了給周覓帶來的心理力,“昨天霍棠給我打電話,說想讓你參加老陳的告別,我想聽聽你的意思……你想去嗎?”
“我想!”周覓猛地激起來,仍然本能地試圖撐起來,被沈驍按住了肩膀又不得已地躺了回去,地盯著沈驍,目復雜又急切,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又強調了一遍:“隊長,我想去!”
沈驍點點頭,跟出去送調查組回來的霍棠對視了一眼,“那明天一早我讓人來接你,只有一條,把緒控制住,不為別的,你的命是老陳用自己的命換的,我希你能珍惜。”
“是,”周覓忙不迭地點頭,第一次在面對類似要求的時候無比認真地答應下來,“我一定控制好,我一定好好養病,我一定……一定不辜負師父。”
沈驍欣地笑了一下,安地拍了拍的肩膀,平靜卻又肯定地對說:“是你師父自己的選擇,不是你的錯。”
周覓目黯淡下來,強笑了一下。
“保護自己的學生,對教員來說,是天經地義的事。”沈驍站了起來,“老陳做了自己的選擇,他不會希自己用命換回來的你,要一直背負著愧疚的罪惡,頹廢地活下去。”
“可我已經沒用了……”周覓不敢大聲說,絕的呢喃在嚨里含糊地滾過去,沈驍皺眉,一個字也沒聽清,“什麼?”
“沒什麼,”周覓抬起眼,覺得自己癱在床上像個廢人,可是卻撐起了一張好像已經緩過神來的面,對沈驍輕輕地點了點頭,“我說我會好好活著。”
沈驍看出來不對勁,但當時也沒說什麼,點點頭走了,臨出門的時候問霍棠和秦知夏,要不要找人來換們,但倆都不約而同地拒絕了。
周覓病房里有個沙發,窗下面支了個陪護用的小板床,霍棠和秦知夏這幾天都在沙發和板床上湊合,眼看著都熬瘦了一圈兒。沈驍其實看在眼里,但知道周覓現在離不開人,們也放心不下,因此也就沒再勸了。
轉天的告別在平州的殯儀館舉行,早上天還沒亮的時候周覓就醒了,霍棠喊了值班醫生過來提前給的傷口換藥,好巧不巧地,就是周覓前一天發瘋過來按住的管床大夫。
知道今天要去參加追悼會,醫生將彈力繃帶多纏了一圈,繞得也更了一點,早前傷口崩裂那會兒見識了周覓是個瘋起來不要命的,因此干脆繞過去囑咐霍棠和秦知夏,“待會兒我讓護士送椅過來,你們千萬把病人看好了,絕對不能下椅,傷口再裂開一次后果不堪設想,上次搶救我們副院長在手室拼了七個小時,到現在累得都沒緩過來,拿東西還手抖呢,這要再裂開一次,我們恐怕都不起來了,其中的利害你們知道吧?”
霍棠連忙答應下來,秦知夏想了想,其實自己也不放心,就問醫生:“有沒有什麼藥需要備著應急的?”
醫生看了一眼又靠回床上的周覓,沒好氣地反問:“什麼藥?安定嗎?”
“喂!”霍棠不樂意了,這連天來也抑得不行,正憋了滿肚子的負面緒沒出氣,聞言脾氣立刻就上來了,皺著眉正要懟兩句,卻被忽然出聲的周覓攔住了,“放心吧大夫,我不會再瘋了……那天也給你們添麻煩了,對不起。”
“那樣最好,”醫生應了一聲,又嘆了口氣,上前拍了拍的肩膀,“人死不能復生,你節哀順變,也別太難過的。”
周覓沒什麼意義地點了點頭。
醫生看多了生死,總院這邊也接過不止一次的飛行員急搶救和死亡的事,管床大夫看得比周覓開多了,但是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親近的人上,如人飲水,滋味兒到底如何,只有周覓自己才知道。
昨天沈驍說派人來接,但后來把這事兒跟醫院商量的時候,院方為了降低風險,給派了一臺救護車。
早上六點,霍棠和秦知夏推著下樓,護工幫著一起將周覓抬上了救護車,車上的警笛沒有開,一行人在安靜的清早一路駛向了市殯儀館。
因為之后還要送陳川的骨灰去俞市烈士陵園安葬,追悼會定在了七點正式舉行,最大的告別廳在昨天就已經布置好了,六點半左右的時候,參加追悼會的人基本就已經都到齊了。
“沉痛悼念陳川烈士”幾個大字寫在告別廳的帷幕的上方,下面就是陳川穿著空軍禮服前掛著獎章的正裝照,從中央往左右延,左右兩邊都掛滿了來自社會各界的挽聯,挽聯下面,來自軍區和第四旅的花圈花環,幾乎將偌大的告別廳全都圍滿。
尊重家屬的意思,陳川的追悼會沒有對社會開放,可即便如此,是來自第四旅和軍區的送別隊伍,也幾乎把告別廳滿了。
早上七點,靈車緩緩停在告別廳的外面,包括沈驍和孟凱歌在,來自殲擊大隊的八名戰士,親自將樣式簡約莊嚴、上面蓋著黨旗的棺材從靈車上抬了出來,跟在家屬后面,一路踢著正步緩步將老戰友送進了靈堂。
空軍所有人都穿了禮服正裝,走在最前面的史蕾抱著陳川的像,兒子陪在邊,母子倆默默地流著淚,卻堅強地將腰桿得筆直。
靈堂哀樂奏響,陳川的被安置在了黃白相間的花叢中……
法醫尸檢之后給陳川的尸做過一些理,殯儀館的化妝師也極盡所能地讓陳川看起來更有尊嚴,他們遮掉了陳川在外的皮上淤紫的斑塊,他躺在鮮花里,上蓋著鮮紅莊嚴的黨旗,閉著眼睛面容安詳,像是睡著了。
可所有人都知道,他這一睡,就是一場天人永隔。
告別的時候按資排輩,周覓、霍棠、秦知夏和左旋,因為是最晚加殲擊大隊的,所以站在了隊伍的最后面。
先是軍區和第四旅這邊的領導,接著就是陳川生前所在的殲擊大隊,到霍棠他們幾個的時候,周覓不顧勸阻,掙扎著從椅上站了起來。
——師父是為了救才躺在這里的,怎麼能坐著給老師行禮呢?
霍棠和秦知夏知道這會兒勸不住,只能一邊一個扶著,盡量讓借著自己的力氣,一起完了三次一不茍的鞠躬告別。
將手里的花輕輕放在陳川腳下,霍棠和秦知夏紅著眼睛,扶著不肯哭出聲眼淚卻怎麼也止不住的周覓,想讓坐回椅上。
不肯坐,抓著霍棠的胳膊,眼神幾乎是哀求的,“我慢點走,我保證我不激,我保證傷口不會崩開……你讓我走過去。我不能坐著……我沒臉坐著。”
霍棠默然。
明白周覓沒說出口的話是什麼,因為陳教練的未亡人就站在邊上,這個“害死”人家丈夫、“害死”人家父親的罪人,有什麼臉在家屬面前坐著?
其實所有人都明白這件事怪不得周覓,但同樣的,他們也都明白周覓的自責。
霍棠和秦知夏對視一眼,片刻后嘆了口氣,對秦知夏輕輕點了點頭。
左旋幫們把椅推走了,們就扶著走路其實都打晃的周覓,繞過陳川的,站在了家屬的面前。
雖然沒見過面,但滿告別廳就周覓這麼一個行不便的,史蕾和兒子不用想也知道是誰了。
周覓眼淚刷刷地流,抖,半晌都說不出話來,陳川的大兒子咬著別過頭去,不肯再看。
就在他表現出厭惡的同時,周覓啞著嗓子輕輕地開口:“……對不起。”
不是作秀,原本也沒打算這樣,只是在這樣站在陳川妻子和兒子面前的時候,愧疚得實在無面對。
這輩子,在父母活著的時候都沒跪過,可是眼下疚和悔恨卻讓膝蓋一,掙扎著推開霍棠和秦知夏,試圖想要面對史蕾跪下來,“我就是周覓……對不起……對不起……”
這況始料未及,霍棠和秦知夏攔也不是讓跪又害怕傷口裂開,正左右為難著,史蕾把丈夫的像給了兒子,忽然兩手架在周覓腋下,攔住的作,生生把架住了,“別這樣,我知道你是誰……孩子,別讓老陳看了難……”
霍棠倆人見狀連忙順著史蕾的意思趕把周覓攙起來扶好了,周覓低著頭,沒臉也不敢看史蕾的臉,倒是史蕾泣不聲地摟住了,“我一直想去看看你,但我一直不敢去……我不怪你,我能怪你什麼呢?畢竟你是老陳拿命救回來的人啊……”
周覓地抱住史蕾,哽咽著痛苦不已地喊了一聲:“師娘……”
史蕾輕輕拍著的后來,“不要自責了,別哭,堅強一點兒,啊孩子?我們還得好好過日子呢,得讓你師父放心啊……”
別說周覓,周圍不人都跟著落淚,半晌之后,霍棠才了眼淚,將周覓扶出了史蕾的懷抱,史蕾溫地抬手替了臉上的眼淚,話卻是對霍棠說的:“別站久了,快扶回醫院吧,讓大夫再給看看,別出什麼問題。”
周覓噎著不肯走,滿含歉疚的聲音,又低低地呢喃了一句:“師娘……”
“好孩子,”史蕾嘆了口氣,將丈夫的像重新捧回了懷里,那作看上去像是擁陳川懷了一半,“你要實在過意不去,等你好了,就空過來看看我們……老陳一直想讓我們兒參加招飛,兒自己也想去,但我一直不同意,現在我想著,既然是老陳的愿,我也不阻攔了……”
旁邊他們的大兒子阻攔地喊了一聲:“媽!”
史蕾沒管兒子,繼續說道:“閨明年高考,等你傷好了要是有空,就到家來陪陪我,也給我兒講講,選飛都怎麼選,讓有個準備——畢竟是老陳的閨,不能讓給爸爸丟臉。”
周覓吸吸鼻子,重重地點頭,毫不猶豫地應下來,“……好。您等等我,等出院了我一定去!”
史蕾含著淚,安地笑著,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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