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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愣之時, 那位楊公公走上來，朝謝母一揖手：“老夫人。”

謝母微微頷首：“楊廠公。”

“聽說貴府前些時日出了些子，太後娘娘很是記掛，又因老夫人許久未去宮裏走, 老人家甚是惦念。”楊公公出聲關切。

謝母挽著角道：“是我治家不嚴, 出了個橫生事端的歹奴, 讓楊公公見笑，更勞太後娘娘跟著費心。府裏近來事多，待安生些了, 我便給壽康宮上揭帖，請娘娘安。”

他二人寒暄, 司瀅立在旁邊等著。

出府在外，老太太倒是一團和氣，以善迎人, 只那笑像是糊在臉上的, 缺了幾分真切。但仔細些咂，又不像是對宦的輕視。

而那位楊公公, 亦是語聲徐徐，斯文得。

他全程目不斜視，只在寒暄結束後，才與司瀅點了點頭，很快又被其它來客的招呼聲引去。

阿諛之聲盡在耳畔，很顯然，這是位人人結的權要。

與之短暫接，方才那道落眸, 有如蜻蜓點水般的痕跡, 那一瞬似曾相識的訝然, 也便了令司瀅心小犯嘀咕的錯覺。

這邊廂，也有人上來與謝母攀談。

這麽一路走，一路與人照面，打從下轎起便沒個停頓。

宴所設在荷池旁，池中一派紅，打從香山移植來的紅臺蓮，簇生的碎瓣，紅豔且華貴。

滿園香鬢影，而頭回被帶出來，司瀅不得被問及。

謝母閑閑地介紹一句：“大姑新認的幹兒，我外甥。”

那便是與沈、謝兩家都有幹系的了。

先說沈家不是朝，可一地之長自有其妙，且系謝家姻親，升遷也是早晚的事。

再說謝家，累世將門和皇親這些且撇到一邊，謝家那位公子，就極其不容忽視。

連中三元的人，得翰林院，更是未來的閣臣，前途貴不可言。

只可惜眼高于頂，滿京閨秀，連個與他相看的機會都難找見。

但不管哪樣說，謝家提攜旁支肯定是不了的，所以不拘怎麽著，能先攀上兒親家這層關系，便是最好。

有關系，就好走。茲要是謝府那位公子還沒娶婦，那便有的是機會，況且，也能讓沈府幫著說和說和。

總而言之不是一門虧本生意，況且幹兒罷了，難不擇起婿來，條件還能開到天上去？

自來各路席宴都不止是吃吃喝喝那麽簡單，一府的興榮不僅靠在朝堂打拼的爺們，還得靠各府眷們的持，是以一旦嗅著機會，定然不肯輕易放過。

沒幾句，便有人起心思，旁敲側擊地問起司瀅的婚事來。

興許是天太熱，謝母出口盡是不走心的搪塞。幾句問罷，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不耐，可蠢相之人從來不缺，還就有偏要追問個不停的。

且一邊問，還一邊拿眼打量司瀅。上上下下，胭脂鋪子驗貨似的，連禮貌地笑一笑，都要盯著的，看牙口齊不齊整。

謝母眉心打個褶，荷葉茶也不吃了，拿帕子掖掖角：“聽說令府小郎最近得錦衛，領了總旗的差？”

被問到的，是尚左郎君的夫人賴氏。

乍一聽謝母這話，賴氏還道兒子有戲，便笑瞇瞇地糾正道：“是試百戶，比總旗要高一階的。他祖父快致仕了，屆時從了老爺子的蔭，升個百戶不問題。”

說罷，又立馬笑瞇瞇盯著司瀅：“我那小兒子最是好，同哪樣人都得來，又是個潔自好的，從不招惹什麽鶯花柳草，平時有丫鬟研墨時候靠他近一些，那臉都紅得跟日頭似的。”

司瀅尷尬地笑了笑，借故品茶，避開了視線。

有些府宅裏的污糟事也不是沒有聽說過，當真潔自好，就不可能讓丫鬟幫著磨墨了。

比如謝菩薩，聽說有個丫鬟溜進書房給他研墨，彼時正值殿試前夕，他神頭全聚在書冊上，待那丫鬟越湊越近，這才發覺不對。

把人趕出書房後，他命人在仆婢院外立了張書案，讓那丫鬟研了整一盆的墨，于衆目睽睽之下，把謝府府規給抄了九遍。

據說最後，那丫鬟抄得兩只手像得了癥，好長時間吃飯都要人喂。

而此時的這位賴氏呢，見司瀅沒搭的話，稍一琢磨，便道是姑娘怕了。

笑得越發熱絡，竟手把司瀅正想嘗的蓮芯茶走，推了另一樣過去：“姑娘吃這個吧，你這下忒尖了，過瘦可不好，得養出些福相來，才討人喜哩。”

被推到司瀅跟前的是一小筐荷葉蒸餅，雖做得巧，但裏頭塞著丁和花生仁。

油星出餅皮，大夏的天，看得人嚨一膩。

這類葷食向來都是備給小娃娃吃的，小人兒好，時不時要填填胃，本等不及正宴開始。而閨秀夫人們不同，再是得前後背，為了儀觀也沒人會。

司瀅看著那筐餅，了正想婉拒，一道寡淡的聲音抄了過來：“什麽福相？”

偏頭過去，是謝母。

謝母正看著賴氏這二五眼：“好好個姑娘吃油墩子就討人喜了？再說胃口大小都是天定的，胃有多大就吃多。總也喂不飽，那什麽了？要我說啊，吃東西就跟做人似的，方方面面都得節制，條兒也好前程也罷，多人毀就毀在一個貪字。”

面尚可，然而這幅輕描淡寫的聲口之下說的話，卻一句強似一句。

老太太還笑著問賴氏：“前兒聽說個有意思的，錦衛有位新領職的試百戶被派去詔獄審人犯，卻險些被人犯給制住，嚇得當場了子……這位試百戶，應當不是令府那位小郎？”

賴氏的臉一下子紅了個的，支吾起來：“沒，沒聽說有這種事……我兒平時，平時都在通政司那頭公忙，很去詔獄……”

謝母笑意更盛：“我說呢，令府小郎儀表堂堂，怎麽看也不像是個孬的？”

賴氏被喂了一把細糠，鼻子上更是得灰縱縱的，只得打了個哈哈，訕訕地閉了。

有打頭陣，旁的人也就暫且把心思給歇了。

擇親一事，謝府的人向來眼高于頂，況且他們二姑有位兒長久寄住，應當的是宮裏。

這麽一想，九是留待來年選妃，會找太後求個恩典，把倆姑娘一道塞去侍君。

算不得什麽風波，亭言笑晏晏，很快恢複了一派和氣。

謝母抿了抿頭，餘瞥見司瀅取碟子夾了塊黃澄澄的方糕，接著捧給：“裏頭是摻了馬蹄的，我試過，吃著很是爽口，老夫人嘗一塊？”

方糕剔，笑容清瑩，就像是那天晚上給兒子遞果脯似的。

謝母自這塊糕裏品出討好來，不過舉雖市儈，卻也不令人反。

老太太勉為其難，吃了半塊。

等時有人進了亭子，是西寧侯夫人郭氏。

郭氏指揮著，讓下人把新制的茶點添到案面，又笑著賠罪，說方才接了宮裏的旨，才耽誤了待客。

兒了貴妃，隔三岔五便有賞到娘家，足以見得那位貴妃娘娘有多得聖心。

好話不要錢，說兩句也不折壽，自有一群人疊聲道喜，百般奉承。

倏地，當中有人問道：“聽說丁將軍近來在各大鋪子尋好東西，想是喜事將近？”

侯夫人笑了笑：“這可問倒我了，不過他母親在來京的路上，應該明兒會到。”

思索了下，擡起眼絮絮地笑說：“記得淳兒有個打小一起長大的表妹，這回也跟來了……但小兒的事，我們當長輩的也不好追著問。”

說這話的話，八就是敲釘了。

話頭子轉移得快，不再談及丁淳了，趁勢賞起荷花來。

歡洽之中，司瀅心不在焉地吃著茶，一只手游過來，在案前輕輕敲了兩下。

側目，是坐在隔壁的姑娘，穿一銀紅衫子，兩只眼睛格外的大。

是禮部侍郎兼東閣大學士，祝家的孫。

“外頭逛逛，去麽？”這位祝姑娘出口相邀。

司瀅點點頭，請示謝母後，也得了允許。

只才剛離席，又被喊住。

以為有吩咐，司瀅快腳走回去，扮出聆聽的樣子。

謝母坐得筆直，徐徐地呷了口茶，這才矜重地睨一眼：“膛子高點，你上背著個謝字，管有別人結你的份。”

這子倨傲之氣催人忍俊不，怪想笑掩的。

司瀅欠一下腰，領了指示，與那位祝姑娘結伴出去了。

祝姑娘名喚雪盼，年紀略小司瀅一歲，憨爛漫，想到什麽說什麽，倒同織兒有幾分像。

先是問了司瀅那日遇險的事，義憤地罵了幾句惡奴該死，又燦燦一笑：“原來，你們謝家人也好相與的。”

這是把和謝家有關系的都包括了，司瀅往前走著，想起老太太說上背著個謝字，也是莞爾地笑了：“老夫人他們，確實很好。”

走得是段爬山廊，風景雖好，人也有些累了，便商量著停下來歇腳。

祝雪盼說：“我以前覺得謝家人不好相與，比如姓袁的那位表姑娘，我跟說不到一起去。好比出來逛園子吧，一定要就著。累了就一定要歇，不累，別個留下來摘朵花都不行。那樣霸道的人，我不來。”

二人停在中段，恰好有一段欄桿，就那麽倚著圍子，眺看起侯府景。

祝雪盼繼續方才的話：“袁逐玉那個雙胞胎哥哥也不正不經，可捉弄人，一天天跟頑似的。對了，還有你那位謝表兄……”

“謝表兄，怎麽了？”司瀅問。

祝雪盼吐了吐舌頭：“沒什麽。”又抿起笑了笑：“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你不會煩我吧？”

“怎麽會？我願意聽著的。”司瀅也付之一笑，牽齒，兩只眼清淩淩的。

祝雪盼放下心來，往中間靠了靠，舉著扇子說起自己糟糕的繡工來。說到了線的地方，靠在司瀅肩上和笑作一團。

這樣投和，倒很有相見恨晚的意思。

祝雪盼顯然沒什麽心眼，興起之時，兀地蹦出一句話：“男人裏頭我喜歡溫的，比如……楊掌印那種。”

興許把太監比作男人令臉紅，又許是提到喜歡二字讓害臊，小姑娘很快慌地擺手：“不是那種喜歡，就是，就是覺得他脾氣很好，永遠不急不躁不跟人發火，不卑不，不輕視自己，也，也不嘲笑別人。”

話裏滿是欽佩之意，仿佛說的不是一個太監，而是窮困卻很有風骨的書生。

見臉上兩團火燒雲，司瀅沒有跟著取笑，只附和著說了句：“溫的人確實好相，也讓人打心底裏想要親近。”

像謝菩薩那樣的，恐怕就夠勸退人了。

有些奇怪，突然又想到馬車上老太太說的話——相安無事，才是最大的事；相敬如賓，容易真的冰。

溫的人固然好，但有商有量無波無瀾的日子，確實容易缺些起伏，或說趣味。

司瀅覺得自己太奇怪，明明馬車上的時候，老夫人那番話并覺得有什麽，但方才在宴亭那頭，那位侯夫人擡眼時，明顯有那麽一縷視線，是有意繞在上的。

不傻，知道那一眼別有含義。

心念兜來轉去，怪就怪于那一眼後，突然琢磨起老夫人的話了。

漸有異樣湧上心頭，有時巧字一事也實在難說。不久後司瀅和祝雪盼重新邁，并于某複廊之後，撞見幾個人。

丁淳與西寧侯，還有那位楊公公。

一見楊公公，祝雪盼由嘁嘁喳喳變作結結，而丁淳則快步上前：“司姑娘！”

“丁將軍。”司瀅後退一步，欠行禮。

丁淳不曾察覺的異樣，笑說幾句話後，還誇：“耳環好看，很襯你。”又問：“你歡喜芙蓉石麽？我去尋一些，給你打個這樣的鏈子。”

不待丁淳答話，西寧侯便出聲：“淳兒。”

聲音很沉，帶著威嚴，是不悅的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