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蕙安出生在南北界一個不起眼的小山村。

永富村，名字帶富，實則窮困潦倒，村民種地為主，但收甚微，因為地理位置實在偏僻，通不便，自然災害嚴重。

村里沒通電，照明用煤油燈，主要種紅薯，賣不出去，就頓頓吃紅薯，喝井水，住土胚房，穿本地自給自足的布。

最惡劣的，是村口那條破爛難行的路，本來就窄，一到雨天又泥濘坑洼，大面積槽，一腳踏進去，半天抬不起來。

聞蕙安原本不這個名字。

聞盼娣，是原來的名字，還有個姐姐聞招娣，有個妹妹聞來娣。

招娣招娣，沒招來弟弟，又招來一個娃，聞蕙安自出生就是不被喜歡的，父母沒抱過一天，是在姐姐背上長到三歲的。

也只到三歲。

因為十歲的姐姐被送到了縣里的舅舅家，母親說家里窮，養不起兩個娃，舅舅家條件好一點，去舅舅家能吃飽。

但其實，這只是好聽的說法，真相腌臜可恨。

是經舅舅介紹，把姐姐賣給了縣里的一個傻子家里當未來媳婦，幾十塊錢和一頭豬，就把姐姐的一輩子賣了。

聞蕙安那時候太小，信了母親的話，因為家里確實太窮了。

每頓飯都吃不飽，上的服三個人穿過，母親穿新服，姐姐穿母親的，穿姐姐的，都洗白了，修修改改，補補不知道多次。

不明白，明明家里已經那麼窮了，明明母親說養不起兩個孩子才把姐姐送走，為什麼，母親又生了一個。

當母親扯著嗓子哭喊，為什麼又是一個娃時才明白了。

招娣，盼娣，來娣。

弟弟，他們只是想要一個弟弟。

來娣出生后，母親不管不問，不止母親，還有父親和爺爺，都沒正眼看過來娣，他們似瘋魔了般，到打聽生男孩的偏方。

吃野菜，找神婆，改風水，喝黑乎乎的轉胎靈藥……只要能生男孩，他們都去嘗試，哪怕花完家里的積蓄。

后來，母親真生了一個男孩。

都說是靈藥起作用了，只有覺得，是天上的神仙顯靈了，神仙舍不得再有娃來他們家苦了。

來娣出生后，沒人管沒人問，把來娣背在了上。

只能用背篼背著，因為還要干活。

要燒火做飯，要推磨軋碾，要洗喂，稍微有點空，還得去割豬草。

很累，唯一高興的事，就是看著來娣一天天長大，聽著脆生生的姐姐。

可是這份高興并沒有持續太久。

來娣五歲的時候，大冬天，半夜發高燒，渾搐。

那晚天昏地暗，暴雨如注，雷聲轟鳴，狂風卷起千層浪，呼嘯聲似野般要把這個惡臭爛的家撕裂。

拼命的敲打父母的房門，說來娣生病了，求他們救救來娣。

父親說不用管，明天就好了，母親說吵著弟弟睡覺了，說一個賠錢貨，沒就沒了，爺爺讓滾。

背著來娣，冒著大雨跑到村頭的衛生所，凌晨兩點，村醫一臉不耐煩的開門，看了來娣兩眼，說他治不了，得去鎮上。

鎮上，二十公里，憑的小短，再帶著來娣，走到天亮都走不到。

敲響了村里所有的門，一家一家的敲，有人生氣，有人同，有人看熱鬧，有人說抱歉，唯獨沒有人愿意幫一把。

沒怪他們，畢竟連親生父母都不管，外人不管也正常。

只能懷揣著最后一希，背著來娣往鎮上跑，希來娣能撐住。

可來娣沒撐住。

來娣在背上長大，也是在背上走的。

小小的人從滿是補丁的口袋里拿出一顆糖，剝開糖果皮，把糖塞進里。

“姐姐不哭，吃糖。”

橘子味的糖果，白天才吃過一顆。

買的，一袋里面二十幾個，只給弟弟吃，當時在外面洗服，來娣跑過來往里塞了一顆糖，才知道來娣拿了弟弟的兩顆糖。

就是這兩顆糖果，讓來娣挨了一頓毒打，就是這頓毒打，讓來娣半夜發燒。

“我其實拿了三個糖果，來娣吃一個，姐姐吃兩個。”

“姐姐，我沒有，是弟弟吃一個扔一個，我是撿地上的，弟弟吃不完我才拿的。”

“姐姐，為什麼他們只喜歡弟弟？”

“姐姐，以后來娣會賺很多很多錢，給姐姐買好多好多糖果，不給弟弟吃，不給爸爸媽媽吃，不給爺爺吃，只給姐姐吃。”

“姐姐，來娣好困。”

來娣的死亡在聞家沒掀起一點點靜，他們覺得一個娃，死了就死了，就像經常掛在邊的，娃都是賠錢貨。

那天，如果不是有人經過看到，也得凍死在那個冬天。

聞蕙安那年八歲。

心里憋著一勁，一定要走出永富村。

把未來押在學習上，結果讀完小學，家里就不讓讀了。

父親說：“讓你認字，是為了以后嫁人的時候能要個好價錢，小學的知識夠用了，你弟都吃不飽了，哪有錢供你？滾一邊去！”

弟弟吃不飽？

父親跟著親戚去外面打工了，老板很好，收還不錯，家里其實不是揭不開鍋，只是錢全花在了弟弟上。

全家吃的最飽的就是弟弟，家里的東西都是著弟弟吃，比同齡人胖了兩圈，圓滾滾的臉，都看不見眼睛了。

平時都不敢靠近弟弟。

一是因為弟弟一哭準挨打，二是弟弟胖球了，都怕哪天他吃的太撐，炸了。

在家跪了兩天，沒人搭理，就是不讓上學。

絕時，村長忽然來找，說要帶去一趟縣里。

“你姐姐不太好了，想見見你。”

自從姐姐被舅舅帶走后，就沒見過姐姐了，問過母親，母親說，“你姐姐在縣里過好日子呢，你別去打擾。”

也打擾不了，縣里離這太遠，走不過去，也不知道舅舅家在哪，逢年過節，母親會帶著弟弟去，不會帶去。

有一次強行爬上車，還被母親推下來，膝蓋都磕破。

一直以為姐姐過得好。

再次見到，才知道姐姐本沒在舅舅家福，被送到了一個姓趙的人家，趙家的兒子小時候爬樹掉下來摔壞了腦子。

姐姐被賣進趙家就是為了將來做他的媳婦。

村長是在醫院見到姐姐的，他有親戚生孩子，他過來探，到了在醫院待產的姐姐。

那年，姐姐拉著的手說好多話。

“離開永富村的時候，舅舅說讓我過去福，到了縣里，舅舅說趙家沒有兒，讓我過去給趙家當兒。”

“一開始他們對我還算好，直到有一天，我聽到他們說，讓我以后給那傻子當媳婦。我試圖逃跑，但每次都被他們抓回去，他們打我，鎖著我，讓人盯著我，后來我怕了，不跑了。”

那天，聞招娣把厚厚一疊皺的錢塞到十二歲的聞盼娣手里。

“我聽村長說了來娣的事，也聽他說你想繼續上學，但是家里不讓你讀了，妹兒，你績好，一定要讀下去，一定要離開永富村，離那些畜生遠遠的。”

“這是我這些年存的錢，那傻子雖然經常打我，但會把零花錢給我，我都存起來了。”

“我想著，以后會不會有機會讀書，看來是沒機會了，妹兒，你幫姐姐讀吧，這些錢能幫你讀完初中，高中你就得自己想辦法了。”

聞蕙安見到姐姐的那天，預產期就到了，過程兇險萬分，姐姐撐了很久，最后還是一尸兩命。

見到姐姐尸的時候，聞蕙安直接撲上去跟趙家人拼命，后來是村長和一個男醫生把拽開。

八歲，背著長大的妹妹死在背上，十二歲，背著長大的姐姐死在面前。

聞蕙安瘋了。

回到永富村，拿著把家里砸了個稀爛，父親要揍，直接沖進廚房拿了把刀，嚷嚷著要把他們全殺了。

在這之前，家里臟活累活全是干，弟弟一哭就挨打，為了上學一直忍著。

那天是第一次劇烈反抗。

其實來娣走的時候也鬧過，但那時候太小，被父親連著兩腳踹在地上，又被爺爺拿著拐杖打了幾分鐘，傷痕累累的沒鬧。

姐姐走的時候十二歲，比同齡人長得高，又是拼著同歸于盡的勁，倒是把他們唬住了。

尤其是拿著刀把家里的五只全砍了，濺了一，面目猙獰跟鬼一樣。

那些平時都是在養，宰的時候是拔下鍋，上桌后連口湯都喝不到，是弟弟的，是弟弟的，湯是弟弟的。

當著他們的面全剁碎了，像在剁他們的腦袋。

到了晚上，拿著使勁敲盆，噼里啪啦的響，誰也別想睡，后來是村長來了一趟，勸了半天。

那天之后，聞家人對依舊不喜，但同意把姐姐接回家好好葬了，姐姐給的錢他們沒敢貪污，也沒再阻止繼續讀書。

要改名字，他們也沒說什麼，反正他們已經有兒子了。

聞蕙安，是一個來這支教的老師幫取的，那時候到說惡毒，心眼壞，說忤逆長輩，一輩子都坎坷。

老師說蕙安的意思是：蕙質蘭心，一生平安。

初中在鎮上，離得遠，聞蕙安直接住校，學習上，對自己非常嚴格，幾乎苛刻和極端的程度。

幾點吃飯，幾點睡覺，有限的時間必須讀完幾本書，考試必須考到多名，多分，哪一題不該錯，哪一分是應該得的……

同學說是個學習的瘋子，老師勸別把自己繃得太。

停不下來，得像個彈簧，使勁，要命的，的越，反彈越厲害，就能走的越遠。

周末和節假日都不回家，找了個餐館洗盤子，老板本來嫌年紀小，說爹媽都死了，得自己賺學費，老板可憐就把留下了。

不回家，家里沒人干活，母親來鬧過幾次，就把賺到的錢分一點給他們，他們拿了錢就不來了。

考上了縣里最好的高中，姐姐給的錢不夠了，學習，家里還有‘五頭豬’榨，走投無路的時候，老師幫申請了貧困生補助。

決定學醫，是早就有的念頭。

村醫讓送來娣去鎮上時，就想，以后也要當醫生，一定要比村醫厲害，以后遇到來娣這樣的孩子，得把人治好。

姐姐走的時候，又想，是在姐姐背上長大的，姐姐背著的時候都能干活，那麼好，怎麼生個孩子就救不活了，肯定是小縣城的醫生能力不行。

得學醫，得比小縣城的醫生厲害。

所以去了海城，一個臥虎藏龍，繁榮神，有無限可能的大城市。

就是太遠了，遠到聞家人怕跑了，管不住，在本市讀個不要錢的師范。

半夜跑了。

離開永富村的那天，聞蕙安坐在綠皮火車上，火車穿過一個個黑黢黢的山，出了山，是遼闊充滿希的綠田野。

轟隆轟隆的聲響，像了韁的野馬往前方奔馳，更像的心，雀躍歡快。

以為，終于擺了上的束縛。

以為，自由了。

自小就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疼子，可那時不知道，緣這個東西，是自出生就懸在頭頂的鍘刀，是箍咒。

無論逃得再遠，一輩子都擺不掉，他們無窮無盡吸食的，折磨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