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潯的目鎖在沈嘉歲臉上，此刻心中滿是震撼，又難掩。

他來到此間已然十年，見過無數的人，卻唯獨在歲歲上，看到了超越時代的覺悟。

在這個封建禮教森嚴的時代，皇權至上，不可撼。

可此時此刻，歲歲就仿佛是與他來自同一個時代的斗士，掙扎著在“荊棘叢中”發芽探枝，而后盛放。

他早就說過，他只需去往歲歲在的地方，因為他們從來——志同道合。

“我知曉歲歲的意思了，既如此，我們同往，再布一局。”

江潯總是說著最輕輕飄飄的話，做著最聲勢浩大的事。

沈嘉歲聞言，在經歷如此的夜晚后，心緒總算是落到了實。

就知曉，阿潯一定懂。

見沈嘉歲點了頭，江潯也終于安心，他復又起了室，將帕子擰干了再帶出來。

“來，仰頭。”

江潯半跪在沈嘉歲邊，溫聲說道。

沈嘉歲乖乖仰頭，江潯便將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冷帕子敷在了沈嘉歲的眼睛。

“再敷敷，不然回了府，伯父伯母怕是要嚇一跳。”

江潯說著，又坐下了，卻是挨著沈嘉歲，好讓靠在自己的肩頭。

屋一下子就靜了下來。

夜已經很深了。

這時候，沈嘉歲似乎心有慨，忍不住開口低聲道：“阿潯，當年還小時，我曾扮男裝見過爹爹手底下的那些兵。”

“那次會面，于我影響很大。”

“我與那些叔叔閑聊，他們很是崇拜我爹爹，我問他們為何參軍，他們的回答各不相同。”

“......真的很奇妙。”

“他們大多份低微，有人是為了給家中親人賺口吃的；有人無父無母無牽掛，來軍中只為食無憂；也有人懷大志，想搏一個出人頭地；還有人不為名不為利，只為護一個四海升平。”

“那時候我聽哭了，因為我只要想到下次再見時，或許很多人已埋骨沙場，就哭得不得自己。”

“他們卻大笑，給我唱他們家鄉的小調，講軍中的趣事。”

“北地苦寒，爹爹說，那邊的風景枯燥又單調，但將士們唱的家鄉小調，卻年年換了又換。”

“我便是從那時候開始，意識到人命的珍貴與厚重，我想，他們若有家人在堂，定一直倚門而，期盼著闔家團圓呢......”

沈嘉歲的聲音約發。

江潯眉眼微垂，這一刻不由潤了眼眶。

他對此很深，因為他曾是另一時空另一時代下，一樣曾上過戰場的人。

只是當時山河破碎，他們沒想那般多，只是拼了命地撐起華夏的脊梁，一心要將山河收回，讓和平再臨。

.......

南風從定國將軍府回來時，還帶來了沈征勝的口信，說若是時辰太晚，讓沈嘉歲不必再來回奔波了。

肯說出這句話，可見沈征勝對江潯已是全心信任。

但口信帶到之前，沈嘉歲已悄然從原路離開，趕回家中去了。

不是個會沉湎于愁懷苦緒中的人，既然已理出頭緒，當爭分奪秒和爹爹互通有無，定下計來。

.......

定國將軍府。

書房的燭火還亮著，只是靜謐無聲。

沈征勝正襟危坐在案后，那是他在軍中留下的習慣，到哪兒都坐得板正筆直。

他的軀依然高大，肩背寬闊，可所有氣勢延到左臂時，卻陡然一滯。

空的袖垂落一旁，在燭的映照下褶皺層疊，倒仿佛添上了一悲涼。

沈征勝微垂著眉眼，目落在空無一的木案后，瞧不清神。

不知過了多久，叩叩——

敲門聲突兀響起。

“爹，是我，歲歲。”

沈嘉歲稍顯沙啞的聲音在屋外響起。

吱呀——

門頃刻間就從里頭打開，沈征勝已站立在沈嘉歲面前。

父倆一高一低對視了一眼，似乎有些話不必出口，已然明了。

“進來說吧，歲歲。”

沈征勝后退兩步，將沈嘉歲迎了進來，父二人隔案而坐。

“爹爹猜到了？”

一開口，沈嘉歲的聲音里就約有了意。

問的是今晚之事。

可沈征勝長嘆一口氣，卻忽然問道：“歲歲，那不是夢吧？我們沈家滿門當真曾因爹爹的愚蠢而斬首傾覆，是嗎？”

早些時候，沈嘉歲是和沈征勝兩個手下一起出去的，可回來時，卻唯獨缺了沈嘉歲。

再結合手下人對沈嘉歲神的描述，沈征勝其實已然能猜出幾分了。

他知曉沈嘉歲的堅強，能讓如此失態又不敢立即返家，想必真相里有他這個父親的過錯。

尤其方才坐在書房中，他將當年舊事，還有自陸云錚退親后發生的一切，都細細想了個遍。

此言一出，沈嘉歲的眼淚瞬間就決堤了，“爹，歲歲確實重活了一回，從兩年后，回到了陸云錚上門提親那日。”

沈征勝瞧著已不意外，他先是沉默，再抬頭的時候，燭映出了他眼底的淚意。

“是爹無能，不辨忠，引狼室，這才害得滿門失了命，讓歲歲吃了那麼多苦。”

沈嘉歲趕忙搖頭，三兩步走到沈征勝面前，疾聲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爹爹怎能將一切都攬到自己上！”

沈征勝卻搖了搖頭。

在這件事上，人心是險，但他也確確實實是罪人。

他不知上天為何給了他們沈家第二次機會，但他沈征勝實在是千恩萬謝，激涕零。

“我朝與漠國之戰曠日持久，當年圣上下旨，讓我從底下將士中擇能者著重培養，以備不時之需。”

“當時手下最能者，當數左右兩個副將，但右副將顧長申更激進些，容易用事，我思來想去，將左副將陸永渚置于第一位。”

“此事，我也曾剖心剖肝與他二人詳談，彼時顧長申有言，陸兄行兵打仗確實要遠勝于我，說這話的時候，他滿臉的心服口服。”

“顧長申伴我數十年，我待他親如手足，與陸永渚從未分先后，若說他為何叛了我，思來想去竟只有此因。”

沈征勝邊說著，手掌摁在案上，指尖微微發白。

沈嘉歲未曾聽過這些舊聞，登時繃了心神，這會兒瞥了眼自家父親的斷臂，忍不住問道：

“爹爹，當年那一戰，顧長申果真是為了救您才丟了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