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煜很早就知道母妃厭惡他。
皇宮里只有兩個皇子,大皇兄的母妃因罪被賜死,所以養在文華殿,而他的母妃明明居高位,寵冠后宮,卻也棄他于大皇兄一樣的境地。
“殿下別傷心了,是陛下為防外戚干政,所以不許后妃親自養子嗣的。”
月渺見自家主子直直著不遠秋千的姜貴妃娘娘,試探著安他。
裴煜扯了扯角。
他見過父皇和母妃相時的景。
父皇眼中的溺縱容本藏不住,別說母妃想親自養他,就是母妃想殺了他,只怕父皇都不會責怪分毫。
他只是不明白,他做錯了什麼呢。
裴煜低下頭,看著腰間靜靜垂落的并蓮花玉佩。
這是六歲那年,他課業得了優等,拉住母妃的角求賞賜,母妃隨手扔給的。
并蓮花,一看便是父皇給母妃選的紋樣。
母妃甚至連敷衍都不愿意好好敷衍他。
裴煜又盯著歡笑連連的母妃看了會兒,才轉帶著月渺離開。
*
夜,裴煜秉燭讀書,正看到左傳里鄭伯克段于鄢一截。
他眸頓住,久久沒有移開。
直到耳邊傳來輕微的呼嚕聲。
裴煜偏頭看去,是月渺睡了。
原本是做活的婢,雙手布滿繭子,渾都沾染著恭桶上的臟臭味,如果不是裴煜在半年前點名要來邊伺候,就只能這麼做一輩子的活。
為何要呢。
大概是那日看見在雨中護著一只貍奴,自己都淋落湯了,還要用給那小畜生擋水。
那只貍奴裴煜認得,是太后祖母養的,皮油水,脖頸上還系著個小金鈴,一眼看過去就知有多生慣養,本不需要人護佑。
可它鮮,會撒討好,所以人人都以為它可憐,而那些真正需要護佑的,寡言語的貍奴,只會如鬼影般藏在人看不見的地方,在某個冬日被凍死,僵埋在雪下。
因為耽誤了差事,月渺回到文華殿時被管事嬤嬤責罵,罰跪在雨中。
裴煜隔窗森地看著,直到撐不住跪姿,搖搖墜快要栽倒,才開恩命人送了一柄傘出去。
他以為自己的意思已經夠明顯了,沒想到這個愚蠢的宮在對著油紙傘疑了許久后,抖著手撐開,而后在傘下繼續跪。
裴煜氣得冷笑了一聲,沒再管。
但事后,他鬼使神差的向皇后娘娘索要了這個宮婢來邊服侍。
人的命自有貴賤,月渺干活如魚得水,做伺候他的細活就不行了。
守夜時,會在外殿打呼嚕,擾得裴煜難以安眠,裴煜白日告誡要改掉這個病,答應的痛快,但夜里依舊如此。
裴煜本就眠淺易醒,忍無可忍,罰跪著守了一夜。
第二日,月渺是拖著幾乎殘廢的退下的。
裴煜自己是記仇之人,曾經有個太監嘲諷他沒有母妃,裴煜當時聽見了,沒有發作,但事后便找機會杖斃了他。
這個宮呢,也會這麼記仇嗎。
裴煜責罰過月渺后,便暗地觀察起的一舉一。
似乎并沒有。
月渺還是那麼用心的伺候他,臉上總是笑盈盈,甚至為了避免打呼嚕,夜里站著睡覺,一睡子歪斜了便醒來。
裴煜試著找借口賞了一錠金子,就高興得不行,恨不得原地轉個圈,再跟他磕幾個響頭。
如此淺。
對于一個奴婢,裴煜并沒怎麼放在心上,難得不惹他厭煩,他就用著。
只是偶爾興起,他也會冷著臉逗一逗。
譬如此刻。
裴煜沉聲喚:“月渺。”
回應他的是月渺的呼嚕聲。
裴煜呼出一口郁氣,環顧左右,看到合攏的折扇放在案頭,于是手拿起。
睡中的月渺只覺得后背一疼,仿佛剛宮學規矩時出錯,被嬤嬤用戒尺責罰,立刻驚醒了過來,瞪大眼看著裴煜。
“小,小殿下?”
似是反應過來什麼,眼神一下子清明了,懊惱地捂住:“是奴婢又打呼嚕了嗎?”
裴煜沒有回答,只把方才看的鄭伯克段于鄢一段念給聽。
“初,鄭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
他念得緩慢,如在刀山慢慢行走,不忍走到最尖銳之。
“奴婢知道!下面是:‘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 ,對不對!”
月渺把這段聽了幾百遍了,順口就答了出來,還一副要討賞的樣子,滿懷期待地看著裴煜。
裴煜沉默片刻,又拿起折扇:“手。”
月渺不明所以,但還是攤出了掌心。
“啪”的一聲悶響,裴煜落扇打在了手掌心,力道顯然不輕,布滿薄繭的手都在瞬間紅了起來。
月渺疼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急忙抱回手吹氣,不解又委屈地看著二皇子:“殿下,奴婢又做錯什麼了嗎?”
裴煜冷著臉訓斥:“自作聰明,妄言話,還敢做出委屈的樣子?”
月渺嚇得立刻把眼淚往回憋。
裴煜角微揚,又很快扯平,冷冷命令道:“今夜還是你守夜。”
月渺“啊”一聲,眼看裴煜又拿起折扇,立刻把手背到后告饒。
*
天氣越來越冷了。
月渺越發睡不醒,裴煜每次早起去文華殿聽講的時候,都要敲醒給自己更。
其實他大可以喚劉貴那群小太監伺候,但不知為何,每次看到月渺頂著惺忪睡眼,敢怒不敢言的服侍他,裴煜就心愉悅。
這算是他為數不多的消遣。
裴煜散課已是黃昏了,宮里如今只有兩個皇子,他便和大皇兄裴熠一起離開。
劉學士看看他們,沒忍住捋著胡須,跟悉的宮人慨:“想當年老夫教授陛下他們時,每次皇子公主散學,那些娘娘們都在殿外等著,如今這兩位皇子一個比一個聰穎早慧,卻連個噓寒問暖的長輩都沒有,唉,實在是......”
裴煜腳步微頓,垂下的眼睫了下。
裴熠走的偏前,沒有聽到劉學士的話,此刻見弟弟沒有跟上 ,才回頭呼喚:“二弟,怎麼不走了?”
裴煜眸翳地默默跟了上去。
回到寢殿時,恰好有一個小太監捧著更換下的涼茶出去,不防備和裴煜撞上,杯盞落地四碎,小太監連忙跪地磕頭:“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在殿整理床褥的月渺聽見靜,也趕出來,見狀忙“哎呀”一聲,從袖中掏出手帕,上前為裴煜拭袍擺。
裴煜森寒地盯著那太監,只把那太監盯的瑟瑟發抖,才冷聲下令:“拉出去打,打到我的裳晾干為止。”
那還不要了人的命了?
月渺心中一驚,趕跪下哄主子:“殿下息怒,小圓子他罪不至死呀,殿下饒他一命吧,就打二十板子好不好?”
裴煜忽地低頭,眼中閃過詭譎不悅的:“你要為他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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