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宗良放下了筷子，張開雙, 雙手撐在膝蓋上，仰頭看了看天邊。

他嘲弄地哂笑了下，“你說呢, 那還能不見到嗎？”

“反應怎麼樣？”

小惠的反應倒是沒多大波的，畢竟歷練了幾年, 人長大了，也和沉靜遠勝從前，穿著簡約修的西裝套，站在桌邊和部門里的人說話, 燈照亮明麗的眉眼，像一朵高高開在枝頭的白玉蘭。

他想起他們隔著電梯門對視的那一眼。

眼尾泛著不知名的紅暈, 微微撅著，像有一腔的心事難言。

于是，沈宗良在束縛著的禮樂教化里，看見了攢下的不甘、委屈和幽怨。

在怨什麼？怨自己當年選來選去，做了最錯的一個決定？是這樣嗎？

那現在他來了，為什麼不到他面前來說呢？

沈宗良拿起酒杯搖頭，“你說能怎麼樣，都已經不敢看我了，比從前怕得還厲害。”

周覆笑：“那還不是你太嚇人了，小輩們有幾個不怕你的，就說死了的徐懋朝，霸王似的人，你一來立馬老實了。”

提起這個名字，沈宗良自顧自喝了杯酒，“他也可憐。”

不知誰說了一句：“可以了，至到死都風風的，你讓他活到現在，跟魏晉似的，孤魂野鬼一樣游在外頭，他更難。”

周覆去給他添酒，“那也是個命不濟的混小子，本來......”

“得了，到棠因面前不許提。”沈宗良特別關照了一句，“你知道鬧了多久？我又勸了多話才肯嫁到祝家。”

一開始，棠因不管不顧地要出國，半夜翻了大院的紅墻，被警衛攔下來以后，又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每天茶不茶，飯不飯的，誰都說不。

他大哥大嫂實在沒辦法了，把沈宗良請了過去，他打開房門看到棠因的第一眼，幾乎不認識了，頭發蓬蓬的，顴骨周圍的皮陷了下去，雙眼無神。

沈宗良幾乎不能想象，他乖了二十多年的小侄，怎麼那麼能折騰？后來他明白了，也不單單是為了個魏晉，要這些年委曲求全都發泄出來，一直以來，都被迫活得都太過條條框框。

他因而想到鐘且惠。

想到同樣聽話懂事的，總是在照顧他人的，他的小惠。

也不知道畢業以后到了香港，挨過了長的陣痛期沒有？

這六年，擔心似乎已經了一種習慣。

京里下著暴雨，他被困在辦公室出去不得，總要查一查牛津的天氣，但那里的氣候晴不定，誰也說不準，只能代管家夫人，司機一定按時去接，不要誤事。

布朗太太很有社手腕，把姚家的產業打理得更上層樓，卻不喜歡且惠這樣惜字如金的人，說自從來了英國就沒有笑過，除了上課，最常做的事，就是捧著本書，坐在院子里琢磨自己的心事，一待一下午。

實在不知道，這位麗可的鐘小姐著最高等的教育，為人聰明，吃穿住行一應有人供著，眉頭怎麼就是展不開，哪來那麼多事可憂愁的。

沈宗良聽了報告，一時也沒什麼好的辦法，只說你只要照顧好就夠了，其余的事不用管。這世上有些要的關隘和險道，只能靠自己過去。

他仿佛了一個和小孩鬧了矛盾的父親。看著負氣出走，自以為做了天下最有道理的事，拉都拉不回來，拿一丁點的辦法都沒有。只有在暗中借別人的手，表微不足道的關心，還堅決不能知道。

因為他不在的邊，把握不住千變萬化的緒，不曉得誰說的哪一句話就犯了的大忌，惹得傷心掉眼淚。既然不愿提他這個人，就閉口不談也罷了。

江城近來悶熱，夜晚的空氣又又重，沈宗良掀開被子起，走到窗邊倒了杯水，幾片棉絮狀的烏云從山邊刮過來，又被風吹散了。

他了太，這覺怎麼越睡頭越疼了。

沈宗良喝了大半杯水，腦中都是且惠上那輛車前的匆匆一瞥。

是怕誰看見？又是在避誰的諱？是他嗎？

往上面看的時候，鐘且惠又在想什麼，想看他會不會隔著玻璃喊，小惠你站住。

沈宗良著杯子的指骨發白，他還有這個資格嗎？

他是誰？一個年紀大許多的男人，過去還很約束，興許小惠早就煩了。

在那段錄音里講得明明白白——“不然他比我大那麼多，有什麼值得我費心思呢？”

沈宗良能理解，整件事是姚小姐在起壞作用。

欺負小惠歲數小，沒什麼閱歷，應付不來深宅門庭里的這些齷齪事，還事先拿住了那個不容置喙的媽媽，干脆撇清關系，把手里握著的牌都扔了出去，一走了之。

但這句話單挑出來聽，尤其經由清脆的聲音說起來，那麼真，又那麼傷人。

這些年，他時常在夢里，聽見小惠指著自己重復這句話，然后一冷汗地坐起來，勻幾口氣后，鎮定地走到浴室去沖個涼。

他總是穿著件半敞的睡袍，靠在那把看過書的烏木圈椅上，一一的，在暗室里獨自著煙，看遠的天慢慢亮起來。

誰說小孩子話不人傷心的。

第二天一早，沈宗良仍舊提前半小時起床，洗澡、整理儀表，剃須、抹須后水，換了一件藏青的西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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