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溫煦道：“朕剛才說了，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禮。岳父的心朕都能理解。”

玄寧表面應著，心里卻道：我姐姐好好的，你從未失去過，你怎會理解？這種事，不是親經歷都不會理解的……

但他當即又覺得這些念頭很不祥，忙搖了搖頭，暗中囑告神靈他失言了，千萬要保佑他姐姐長命百歲，無病無災……

兩人各懷心事，難免冷場，待沈昭反應過來，茶湯已下去半甌，可他們所出的石亭卻靜悄悄的。

他收了收心，道：“你呈上來的稅制革新方策朕看過了，很有見底，看起來你這幾年沒有虛度，是在暗中使勁。”

這話暗藏深意，玄寧猛地提起神，不得不小心應對。

“臣一直都認為，良臣佳策未必盡在朝野，還有可能在田間鄉野。”

沈昭輕笑了笑：“旁人的佳策在哪兒朕不知，可你這些年在田間鄉野歷練得很好，不再是舊日的貴公子，也學著會心了。”

溫玄寧微微一笑，算是回應，抬手給沈昭又斟了滿杯。

沈昭道：“朕也不跟你繞圈子了，田間鄉野去得，朝野自然也去得，你既回來了，就別再走了。雖說如今乃太平治世，但仍需要有人替朕心。文淵閣缺個學士，你瞧著怎麼樣？”

傅司棋站在一邊聽著，聽出沈昭有再召溫玄寧朝的意思，不由得為他高興。可一聽沈昭竟要賜文淵閣學士一職，又不免驚訝。

大學士乃清流文中的翹楚，往上邁一步，極有可能就是丞相。

外人看來，溫玄寧這些年是了蘭陵公主的連累，仕途坎坷，命運多舛，值得人嗟嘆。但剖去這些表面，他曾去雍州賑災，曾去中州平叛，曾暫代侍中監國理政，自州郡到京師，他雖有爭議之，但功勛累累，若要認真論一論，也不是沒有那個可能……

傅司棋為他這個猜測倒吸了口涼氣，瞠目看向沈昭。

沈昭卻在溫玄寧，笑道：“怎麼沒什麼反應啊？是嫌這小了麼？”

溫玄寧恍然回神，忙起謝恩。

沈昭讓他起來坐回去，不忘敲打：“給你高厚祿不是讓你福的，是要你繼續心，多年戰，積弊猶存，不能被表面的太平繁華蒙了眼睛。居安思危總是沒有錯的。”

溫玄寧一直以為掃滅了南楚，統一了天下，沈昭該是足夠得意的。他睿智多謀，這天下被他治理得如此好，他該是自詡功績的。可沒想到，即便是形勢一片大好，他仍存憂患之心，不忘思危，當真是厲害，厲害啊。

莫怪母親會敗在他的手里。

玄寧心中轉過千萬道彎，但表面毫未，真實意地稱陛下英明。

沈昭凝著他看了一會兒，緩緩笑開：“你也別在這兒了，回去陪元祐吧。侍早就去稟報圣駕駕臨，可到如今都沒出來，大約是想讓你單獨跟朕說些話，不然，若來了，話便只能在家長里短上轉憂了。”

“說到底，還是朝夕相伴的人最了解彼此，你可以回朝，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玄寧含笑應著，鞠了一禮，退出了石亭。

傅司棋看著他的影消失在湖山里，不無憂慮道：“這實在是一步險棋。”

沈昭抬起茶甌又抿了一口，正覺這茶里的一點茉莉花香很是怡人，聞言，抬頭輕笑道：“險棋？險在何？”

傅司棋不語。

沈昭道：“險在他是蘭陵公主的兒子嗎？”他搖搖頭：“他心里就算有疙瘩，有怨，可到底沒出來，小心藏掖著，其實是件好事。”

傅司棋實在沉不住氣：“他心有怨恨，又在陛下面前藏掖，這還不險？萬一將來他手握重權，再有反叛之心，那可不得了。”

沈昭悠然一笑：“你還是太，沒看明白溫玄寧這個人。他跟蘭陵完全不一樣，他明是非，辨忠，朕和蘭陵孰對孰錯，他心里明鏡一般。至于那一點點怨氣，不過是母子親所致，這恰說明他是個重義的人，這樣的人，不會背主叛國，絕不會。”

“可……朝中人才濟濟，陛下提拔誰不行，何為非要……”

沈昭抬眸看向傅司棋，揶揄：“你這行為可不太地道，人家好歹對你是有救命之恩的，這次你和宋靈兒定親，人家也備了厚禮心相賀，你在背后如此說話，若是被玄寧知道是會傷心的。”

傅司棋被這麼一噎，默了片刻，又道：“就算是不地道，臣也要說。陛下就算再睿智，也總有疏的時候，臣要給陛下提醒，防患于未然。”

沈昭笑著搖頭，含了幾許無奈：“司棋，你說人這輩子最大的敵人是誰？”

傅司棋道：“每個人的敵人都不一樣，臣和陛下的敵人一樣，都是蘭陵長公主，可是如今，早已死了，所以我們沒有敵人。”

沈昭看向石亭外的雅致風景，目微渺：“朕曾經也這麼認為，平生最大的敵人是蘭陵長公主，可當分出勝負，塵埃落定之后，朕突然又覺得其實人最大的敵人不是別人，而是自己。外在的敵人可以算計，可以殺掉，可是人心里的魔障沒有那麼容易消除……”

“敵人早就死了，可還活在的影下，甚至每一個決策都的影響，那到底是贏了還是輸了？”

這個問題太過深奧，傅司棋當然回答不出來。

沈昭本也沒有想讓他回答，只是希有個人能聽一聽他的心聲，而他所有的心聲都可以說給瑟瑟聽，唯有蘭陵公主這一段，要小心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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