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霖說，“相比我讓阿姊對世絕，你讓流連人世，可是那樣的和境，竟不知我與你，到底誰對更殘忍？”

這是藺稷第三回 前往時，隋霖和他說的話。

藺稷沉默離開，又無聲返回，手掐死了隋霖。

他沒有用太多力氣，時間也不久，前朝最后一任天子就閉了眼。

藺稷看滾在地上的人，口鼻皆殘留著不曾拭盡的污，是往日丹朱毒發的痕跡。他看著他，想起死去的隋棠，活著的孩子。

踉蹌離去。

之后便很再給孩子講隋棠生平。

沛兒道，“那阿母是什麼樣子的？”

“阿翁，你畫。”帝王寢殿堂皇深闊，但只有父子二人時，他都讓他喚“阿翁”，就是日日喊，時時喊，還能喊幾時，喊幾聲？

藺稷接了筆，卻也落不下筆。

畫人重在五，五貴在雙目。

，雙目失明。

最后畫，是那年春日長澤堂廊下，晨風穿過日，萬紫千紅開遍，婦人素黃裳，白綾覆眼。

他曾嘲，不合時宜。

“阿母的眼睛？”沛兒出小手，仰頭問父親。

【三恨雙目失明，從未見過我郎君……他是第一個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是被阿翁弄傷的。” 藺稷也眉眼，字跡在眼前排句。

他將孩子抱在膝頭，“來日見你阿母，記得替阿翁說些好話，求……”

人講完了，也畫完了，但這個年紀的孩子總是打破砂鍋問到底，“那阿母現在哪？阿翁不是去看了嗎？”

去歲，藺稷祭拜隋棠回宮，沛兒正好醒來，纏著問他，母親在哪里？

藺稷沒有瞞他，如實告知，你的阿母已經不在人間，看不到也聽不到我們，沉睡在邙山，一個翠云峰的地方。

“邙

山三十三峰，翠云第五長。”是個極聰穎的孩子，乃聽到他與太常商量遷陵的對話，提及北邙山山脈地形，便記住了，“是這個翠云峰嗎？”

藺稷點頭應是。

“阿翁畫。”小皇子又拿起筆，眨著星星一樣的眼睛。

這藺稷悉，畫來尤似在行軍地圖上：自東向西，其位在五。背邙山之原，面伊之流，枕大川，朝室。樹木森森，蒼翠如云，故名翠云峰。

落筆作，注地名，標距離，送于子。

兩幅畫，沛兒醒時便看。

一畫他從未見過的生母，二畫他從未去過的地方。

他看得久了，便看見一黃款款的母親，蒙著白綾索在茂林群峰中。

“阿母，不能再往前了！”

“左手邊是片松柏，有刺，不可走那道。”

“晨最盛的地方，往左拐有一條小徑……”

“可以走這。”

他不僅清晰記住了母親的模樣，更是將地圖記得爛。更寶貴的是，非紙上談兵。

今日初來此，小小孩竟十分準確的找對了方向，尋到了翠云峰，這會正提醒父親，車馬走過頭了。

這般儲君，若是無病無疾，當真是國祚綿長。

藺稷了他腦袋，“你阿母今歲已經遷去了首山上的陵寢中。”

“邙山第一峰？”沛兒有些吃驚道，“那不是帝陵嗎？”

“是的，帝后共陵。”車馬停歇，藺稷將孩子抱下馬車，一路抱進地宮深，立在一樽棺槨旁。

是隋棠的棺槨，自然已經封棺，除了石壁雕紋嵌寶，燭火森森，什麼也看不到。但這般手過，也算是他們在人間最近的距離。

他過，收回手抱牢孩子，讓他也離得母親近一些。

沛兒早已等不及，盡可能蹭出子，張開一雙瘦骨嶙峋的小手，從頭到尾，最后趴在棺槨上，擁抱他的母親。

這樣小的人，雖勉強知道了死亡的意義，但也實難做出這般作。

他只是又累了，氣不定，兩手失了力氣子伏下，臥在了母親的石棺上。

藺稷松開他下半，讓他完全睡他母親的懷里。

這日沛兒醒來，著惺忪睡眼，“阿翁，可不可以多留一日？我想讓膳房把我的牛，小甜，都送來，分一點給阿母。”

藺稷道，“你若愿意，住多久都行。你平素飲食，阿翁都帶來了。”

沛兒雀躍，摟過他脖頸，親了他一口。

藺稷僵在一，百集地看他。

孩子五歲了，近兩年才開始帶在邊照顧。而他從來不是一個溫的人，無論為夫還是為父。

沛兒掙扎不肯用藥的時候，他控制不住也曾吼過他；太醫束手無策之際，他揚聲斥責過。雖回首也曾道歉，也曾安，孩子慢慢不再畏懼，愿意接近他，與他微笑，讓他喂藥，然這般親昵作，還是頭一回。

他沉默，孩子便又有些局促，松開他脖頸，從他臂彎蹭出，端正小小的子，拱手與他致歉。

曾不愿相信他的病，只當太醫誤診，他自欺欺人地當他只是風寒嚴重，好的慢些，便如常按照太子的培養，給他備好大儒，請來名師，教他規矩，授他文武。

學了三個多月，從他吐出第一口開始，他終于認命，散了東宮，日夜帶在邊，只飲食起臥，談母作畫講故事，共天倫。

然而即便只有三個月教授，孩子依舊學得這樣好。

“阿翁沒有生氣，是。”藺稷握上他抱拳行禮的手，“你再親阿翁一下。”

沛兒搖首。

藺稷目帶著乞求，“阿翁與你道歉，嚇到你了……”

沛兒還是搖頭，眨著眼睛道，“我都親過阿翁一回了，這會阿翁先親我，我再親您！”

藺稷親上他瘦削的面龐，眼淚落盡他脖子里。

小皇子了肩膀，因想笑卻又皺起眉頭，“阿翁為何哭？”

他轉看不遠的陵寢，“您是不是想阿母了？”

他抬手拭父親的眼淚，沖他甜甜微笑，月華匍在他后。

他比星辰璀璨。

藺稷看著他，看見隋棠。

“殿下！”他將他抱在肩頭，在他耳邊呢喃。

他的妻子，姓隋名棠沒有字，或許有只是他不知道。

喚名生分，他想喚小字，親昵些。

然到頭來，唯有“殿下”。

殿下。

殿下。

他在深夜呼喚，在黎明呼喚，在沛兒離開后的日日夜夜呼喚，無人應他。

他與沛兒在首山的草廬住了七日，鴻嘉六年二月初十，沛兒走完最后一程。

他送他陵寢，與母同歸。

至此，他擁有山河萬里，漫長人生，但徹底無妻無子，無室無家。

藺稷從首山歸來，依舊是太極宮勤政殿中英明的君主。

轉年鴻嘉七年春，籌備多年的二次南伐開始，藺稷依舊駕親征。

然為百阻。

百在前朝顛來倒去地說，天子負國祚，不可輕出中。但誰也不敢直說，君王膝下無嗣，戰場刀劍無眼，萬一，萬一怎麼辦？

太醫在后廷倒是直言許多，林群道，“陛下前兩年，日夜照拂太子殿下，作息生，夜中又開始多夢眠，安神湯藥重啟至今未絕，如此子若是好生休養，自還好說。若還奔波于沙場，且就說不會傷，但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藺稷聞后頷首，“朕都知道。”

他都知道，然還是一意孤行，親征南伐。

鴻嘉七年五月，駕出京畿，率領兵甲三十萬屯守鸛流湖。九月領軍渡過金江，十一月，二十萬兵甲白渡江，與原本揚州的五萬兵甲合兵，分三路橫兵益、荊、州。

四月，滅荊州，去州立九江郡。

七月，滅益州，去州立章合郡。

轉年鴻嘉八年三月，滅州，去州立蒼梧郡。

至此，天下一統，凡日月所照，皆為大鄴之國土。

十三州戰終結，百姓休養生息，田地長出青苗，道旁開出花朵，一座座學堂開起來，一間間醫舍建起來，一袋袋米糧搬黎民的屋中，耕田的牛轉了一圈又一圈……百廢待興，終于開始興起來。

太都變得火熱許多，灑下一縷縷金燦燦的。

唯有座上的帝王，正值壯年，卻在日下，兩鬢斑白。

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日開始生的白發。

是在看到隋棠書的那一日，還是在沛兒離開的那日，亦或是在二次南伐被長刀劈膛昏迷后又醒來的那一日……

只知道，在又一次朝會上毫無征兆地吐昏迷后，他被太醫署判下壽數，三五年。

三五年。

近臣心腹聞之都難言悲苦，唯他自己，竟到一歡愉。

在榻上養了月余，攢出一點神后，他召來胞弟，贈他一。

藺黍接過閱之，俯大駭。

藺稷道，“我時日無多，膝下亦無子嗣，族中有戰功者非你一人，各路諸侯降之日淺其心難判，我去后若無明詔，國中必生大。天下分裂日久，難得在你我兄弟手中重合。百姓實苦，亦難得片刻安寧，就莫要讓這世道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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