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之來日，全仰仗于阿姊。”

婚儀這日各折騰，隋棠很累，卻也醒得很早。

睜開了眼，帷幔之中半點亮都沒有。外頭亦如此，掀開一角簾帳，四下黑的可怕。當還是凌晨時分，只是已經難有睡意，思緒便飄回了漳河畔。

回想朝艷下，予歸途的沙船。

阿弟的所求已然為的責任。

于是，便振了神，忍不住再掀簾帳，只待快些尋好藏藥的地方，完手足的期許。

“殿下醒了，可需要立時更洗漱，還是再歇一歇？”耳畔響起一個聲音。

隋棠蹙了蹙眉，來人當是崔芳，但如何不點燈的？

問道。

崔芳聞言亦愣，兩邊簾的侍對視而過，皆迷不已。

早已天大亮，自然無需點燈。

“殿下，這會是辰時六刻。”崔芳回話。

“辰時、六刻？”隋棠眉宇顰蹙，尤似聽錯了話語。

“是的，老夫人攜眷原要來拜見殿下的，見殿下深睡，這會正在前廳吃茶等候。”

新婚第二日，原該新人拜舅姑。但公主之尊，與他們君臣有別，自是先行君臣之禮，再過家禮。

隋棠記得出嫁前兩日，姑姑們教導的規矩。母后亦再三叮囑，眼下形勢比人強，面上過得去便罷，莫要太過拿喬。

這日的拜君禮定在辰時正，如今已經過去大半個時辰了，待此刻更理妝禮，便至又是大半時辰。前后將人晾著近兩時辰，這喬拿得太過了。

然而隋棠眼下本無心理會這，只抬手于眼前翻轉手心手背，反復看。

面寸寸發白。

最后，素指打切上自己脈搏。

節律一致，乃有胃氣，則為平脈；脈來和，是有神形態；三部脈沉取有力，是有之態。脈之有胃、有神、有，便是康健無疾之相，如何不能視？

隋棠用力過雙眼，想要看清楚周遭事，然較之昨晚尚有余影廓，這會黑沉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崔掌事，你過來。”隋棠喚又制止，“莫要出聲。”

崔芳領命上前，原就在榻邊，這會只是稍微湊近了些。

隋棠嗅到一淡淡的桂花香，和昨日崔芳伺候時一樣的味道。便知崔芳靠得足夠近了，但因其聲而來，隋棠本不曉得在自己前幾寸，是在左還是右。

“扶孤去瞧瞧太。”

崔芳領命，讓婢子給披了件外裳，扶來院中。

八月里，能到天邊秋風的涼意，聞到庭中桂鮮花的香氣，也能聽到門口侍衛換防的腳步聲，但唯獨看不到普照萬的日，看不見影子在何方。

“去傳醫，給孤看診。”

推開侍者，要回房去，卻也不曉得路在哪里。只胡轉，才走出三兩步便被臺階所絆。

走得太快，侍們來不及扶住，隋棠跌在地上。

長發披散，裳落。

風過，卷起青末梢，衫邊角，似浮萍飄零，殘葉打轉。

“婢子照顧不周，還殿下恕罪。”崔芳帶人上來扶。

隋棠被托起的臂膀本能地瑟，但終究沒有再拂開掙，由著們將扶起，引上臺階回屋。

司空府常備醫，來得很快。

楊氏一行人聞言也一同過來，這會開口尋問醫治之法。

醫回話，“眼下只是八分確定病因，還需會診再定。”

“那若確定是這病，該如何？”搶話的聲似黃鸝，容俏麗，一襲烏藻般的長發齊齊垂在腰間，正值將笄之年，乃楊氏的幺藺禾。

“殿下這傷鮮，如何調方配藥還待商榷，眼下不好說。”醫斟酌道。

“那能治好嗎？”藺禾撲閃著一雙鹿眸，話語連珠，“治好前可是得一直用藥？一直用藥可影響開枝……”

“住口！”楊氏低斥，兀自頷首嘆了口氣，命醫盡快組織會診，后起至隋棠，讓好生歇息。

隋棠臉煞白，靜坐榻上，無甚反應。

楊氏拍了拍手背，帶人出了院子。

*

“便是天子都給阿兄三分薄面，一個公主也太能端架子了。且不說我們等了這般許久，阿母至前，都躬與說話，好歹應一聲也是禮貌吧！臣下謙卑，君上也該禮遇臣子……”

“殿下突逢重創，想來一時難以接，七妹莫要計較了。”這會開口的是藺黍發妻蒙喬，涼州蒙氏正支的長，一手攙著楊氏，一手拂開被風拂來的柳，“這還在長澤堂地界，莫讓殿下聽到，白的開罪了。”

“四嫂來，昨個給殿下搜的八位奴仆，有兩位可是您的人。要說開罪，您比我開罪的早。”

蒙喬被這話噎住，皎月般的玉面掛起兩分慍，倒不是針對小姑子，是懊惱自家郎君。

藺稷不在司空府，藺黍代兄行事。

昨晚原是六位早早撥來長澤堂的姑姑做那檔子事，與不相干。但藺黍唯恐們不仔細，讓不干凈的東西被公主帶進來傷了他哥，臨了拉了的兩個侍幫忙，待要阻止人都已經到了這長澤堂！

“四嫂莫慌，原也無所謂得不得罪。”就要拐道出拱門，藺禾回庭院，挑眉道，“若說這是公主府，我們來此是客，自然要卑遜些。但可惜公主沒能開出公主府，沒能將我阿兄拐去自個府中。如此才是客，我們是主。”

蒙喬笑過無話，只垂眸伴著楊氏。

楊氏臉不好，瞪了兒一眼。

然幺被寵壞了，依舊喋喋不休，“我是替阿母愁的，您不就是為三哥整日忙于公務，想要他早些婚生子，便趁著三哥不在京中直接替他應了天家的賜婚。這眼下三哥大婚都不回來顯然心中不喜，本來待他回來圓了房自然也圓了您的心思。但是如今，那位又患了眼疾，治病用藥，多來一時半會是難有子嗣的……這不是白白耽誤了三哥嘛！”

藺禾湊近扶上楊氏另一只臂膀，楊氏“啪”得甩開了，“不用你提醒我，話多的以為你是我母，就該你三哥回來治你！”

“本來就是嘛，三哥不喜歡那公主”

“七妹！”蒙喬沖搖首，“小聲些，被公主聽去了總是不好。”

……

外頭的聲音或高或低，隋棠這會縱是聽到了，也過不了心。

枯坐在寢屋中，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瞎了，牙口中的那顆藥該怎麼辦？

要如何確定，取出之時，藏取之時，手之時，周遭無人，是不為人所見的？確定不了，只能將藥留在牙中。

留到藺稷回來再想法子。

但是藺稷何時回來，一個月，兩個月，半年……時日長久，蠟被磨損了，中毒的便是自己！

“殿下，您盥牙清清口，先用膳。醫會診最快也得

下午了。”崔芳上來給更，引去桌案坐下。

“這是平口盞，里面是裝了七分鹽水，銅盆在這。”崔芳握上的手，讓方位。

盥牙清口來回三遍，隋棠做完，司膳便端了湯餅、粥糜、一應醬菜糕點供挑選。

隋棠始終沉默。

崔芳擇了一盞紅棗粥端來喂。

用到第四口，隋棠突然推開說什麼也不用了。午膳道是沒胃口，囫圇飲下湯藥后一口膳食都未進。晚膳時分，躺在榻上未起，一桌膳食熱了多次最后撤下去分給了院里的人。

第二日醫會診，確定前一日的診斷。隋棠無話，當日只用湯藥，不進飲食。

第三日，第四日，皆是如此。

第五日凌晨，在睡夢中因胃里割絞而痛醒，從榻上倉皇坐起。

尤似回到漳河發洪水的那一年，的也這般疼痛難忍。

因為。

僅剩的臣奴或死或逃，就剩了一人，除了靠自己別無選擇。

那段日子，靠啃樹皮和吃蛇鼠活下來。樹皮吃，冬眠后，便與活人奪食果腹，死人衫保暖。災荒世里，沒有人記得還是公主，也忘了自己是公主。直到翌年春夏，弱者喪生，強者往來。

沒死，還居草廬中，將自己洗出一點人樣，學習過人的日子。以待來日。

胃中絞痛依舊，無聲提醒，如今境況再壞也好過當年漳河洪災的日子。

遂從這日起，隋棠接了眼盲的事實。

開始好好用藥，按時進膳。只是將膳食按照原本的胃口，減去了一半。所用也皆是粥糜湯餅等流食一類。用時極慢，小口小口喂，減牙齒的咀嚼。

有一回，用到最后，粥都涼了，司膳說給換一盞，接連多日半半飽地人本能頷首。然待熱粥上來，雙手捧起，眼前忽就浮現漳河上橫陳的十二艘王旗招展的沙船，浮現出大婚當日被一件件剝去的裳。

于是，松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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