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2章 第 82 章

沁芳果然還在那座土地廟。

沈稚是親自去的, 原來上回馬車匆匆一面見到的真的是沁芳。

滿頭糟糟的頭發，滿臉髒污，趴在地上，沾了滿的香灰和污泥, 手裏抓著半個爛柿子, 邊一圈暗紅的甜, 還有螞蟻在臉上爬，與從前清秀慧黠的模樣判若兩人。

沈稚走到面前, 仔仔細細看了很久, 這才緩緩蹲下來, “沁芳……”

沁芳聽到這聲，先是呆愣，隨即才驚恐萬狀地擡起眼, 的頭發蓬松雜, 好幾個月沒洗過，臉頰瘦得凹陷進去, 顯得眼睛格外的黑而大, 虛空的目重新聚焦，待看清來人，的子下意識開始哆嗦, 隨即見鬼般驚恐地起來。

沈稚的肩膀, 拿帕子給臉, “沁芳，是我……是我呀，沁芳。”

沁芳因為嚨損, 只能發出一些低啞嘲哳的嘶吼聲，捂住自己的臉, 不斷往土地公像後面。

沈稚忍著眼淚，輕輕拍著的後背，“我這就帶你回去，我們回去好不好？”

沁芳不住地搖頭，在手下胡地掙紮，背脊骨高高地突起，沈稚都覺得後背瘦得只剩一層皮了。

沈稚咬下，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落：“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這裏……對不起……”

一直以來，本不知道枕邊人是何等慘殘酷，所以連沁芳被如何置都猜不到，天真地以為只是被發賣了，去了下家，甚至還覺得憑的機靈，能把自己過得很好……

可沒想到，裴慎竟然罰得這麽重，這麽的殘忍！

讓失去雙、失去說話的能力，這是本沒打算讓活下去！甚至想讓在無盡的痛苦折磨中慢慢地死去。

好在沁芳遇到了玉川，可玉川也只是短暫地照顧了一陣，又被裴慎剜去雙眼關了起來，這幾個月，都不知道沁芳怎麽熬過來的。

沈稚看到匍匐在地的兩條斷，眼淚越湧越多，“沁芳，別害怕我……回去之後我讓詹神醫給你治，還有嗓子，一定可以治好的……”

可沁芳的手抱著石柱，宛若驚弓之鳥躲著，眸中閃爍著惶遽之，不住地搖頭、嗚咽。

青禾、雲錦怕傷到沈稚，上前勸說道：“沁芳神智不大清醒，莫要讓傷到夫人，讓我們來吧。”

沈稚無助地搖頭落淚，沉默了許久，對眼前蓬頭垢面的子說道：“你不想和我回去也無妨，我送你回旁邊的宅子，好不好？我讓玉川過來陪你，詹神醫也會過來照看你的……”

“玉川”的名字竟像一劑安神藥，終于讓拼命掙紮的人慢慢鎮靜了下來。

沁芳的腦海中回憶起一張溫的面容。

他把自己從破廟背回了家，問了許多問題，可惜不能開口說話，不會寫字，沒辦法告訴他任何事，原以為他會很失，再將扔出去自生自滅，可是并沒有。

他給尋來了大夫，要給治、治啞疾，可當大夫搖頭說治不了的時候，又害怕極了，倘若的啞疾治不好，依舊是個沒用的累贅，問不出任何信息，對他又有什麽用呢？

可他竟然了自己的頭，說他會再想辦法。

他時常早出晚歸，有時候幾日才回來一趟，可每次回來都會給帶吃食，有時是甜甜的青團，有時是熱乎乎的包子。

的不良于行，有時候真想就這麽死了。可以一整日待在床上不下來，不吃飯也不喝水，也許這樣可以早日解。

可他一回來，會拿帕子把髒兮兮的臉蛋洗幹淨，皺著眉頭，替眼淚：“不哭了好不好？”

他會拿買回來的吃食來哄，說：“好吃吧？下次還要不要？”

每次出門前，他會把食和水放到手邊能夠到的位置，說“等我回來”，為這一句話，竟然真的一天天地撐了下來。

可是後來過了很久，他都沒有再回來。

屋裏的食全都吃了，躺在床上哭著想，他是不是不想管了，還是出了什麽意外？

後來實在得不行，爬去了旁邊的土地廟，了些果子吃，被人發現後被打了幾頓，他們朝臉上吐口水，痛罵“瘸的狗彘”、“吃的蛆蟲”，都含淚忍下來了，只想等那個人回來，聽他含嗔問一句，“怎麽又沒有好好吃飯？”

好想大哭一場，問問他為什麽這麽久都不回來，是不要了嗎？是不是哪裏做得不對，或者，太麻煩了？

沈稚輕輕拍著沁芳的肩膀，“往後都會沒事的，別怕，別怕……”

槐娘和青禾將人送到了玉川先前落腳的宅院，給沁芳清洗幹淨子，又喂了碗熱粥。

沁芳捧著碗，小心翼翼地四下張，也許是沒有看到想見的人，著急地拉住沈稚的袖。

沈稚忙寬道：“玉川已經在過來的路上了，你吃完睡一覺，醒來就能看到他了。”

心裏知道，沁芳恐是怕極了裴慎，也恨死了吧。

只有玉川，那個將從破廟帶回家，喂水喂飯讓活下去的人，才是唯一想見的人。

可若是看到玉川瞎了一雙眼睛，會傷心什麽樣？

沈稚偏過頭去，不敢直視沁芳的眼睛。

沒辦法原諒自己，也不知道如何面對沁芳。

晚些時候，詹正獻和玉川過來了。

玉川的眼睛看不到，聽著邊人睡著時勻淨的呼吸，心裏才稍稍安定下來，他輕聲對沈稚說道：“多謝綰姑娘。”

沈稚難以啓齒：“是我對不住你們……”

玉川搖搖頭道：“不管綰姑娘的事，是……”他輕嘆了口氣，“還能活著，已經是萬幸了。”

詹正獻給沁芳把了脈，又仔細看了嚨和，說道：“還能治。”

語罷，沈稚和玉川面上都浮出喜悅。

可又聽他道“不過”，兩人又繃了子，等待下文。

詹正獻也不繞彎子，說道：“只是耽誤了太久，就算能治，想要徹底恢複卻不容易，往後大有可能不良于行。好在還年輕，只要堅持康複訓練，幾年之後，或許能恢複從前的三五樣子。”

還能下地，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先前玉川給找過城裏的大夫，都說治不好，他也有些心灰意冷。

“沁……”玉川至今還不知道名字是哪兩個字，話到邊又停下，改口問道，“的嗓子還能治好嗎？”

詹正獻嘆口氣，如實說道：“嚨被灌了啞藥，聲帶傷得很重，我可以試試看，不過希不大，來日最多能像孩牙牙學語般，慢慢能說幾句簡短的話。”

沈稚心痛難抑，忍住沒有哭出聲音。

裴慎毒啞的嗓子，想來也是怕沁芳將的行蹤出去，沁芳不識字，又開不了口，自然將都爛在肚子裏了。

沈稚看著沁芳和玉川，兩個那麽活生生的人，如今都落了殘疾，而這一切與不了幹系，的心裏被巨大的悲傷裹挾，每呼吸一口都牽扯出劇烈的疼痛，只前路茫茫，倉皇無措。

詹正獻注意到狀態不對，不得不勸道：“夫人先回去休息，這裏有我。”

沈稚不肯走，“我想等沁芳醒過來。”

詹正獻無奈道：“夫人自己都是強弩之末了，再不好好休養，這般戚戚郁郁下去，當真要憂勞疾了。”

沈稚只好點點頭應下，從出來到現在，幾乎也是強撐著。

“勞煩師父了。”沈稚嗓音疲憊，“我晚些時候再過來。”

青禾被留了下來照顧玉川和沁芳，詹正獻暫且留在此，繼續替他二人診治。

沈稚回到馬車，痛苦地捂住臉，抑許久的緒緒終于忍不住釋放出來，放聲大哭。

待回到聽雪山莊，面蒼白，腳步虛浮，整個人便似斷線的風箏倒下，闔上眼睛，陷沉沉的黑暗之中。

夢裏的穹頂泛著緋的，好似被鮮染紅。

夢到裴慎將認識的所有人一一斬殺在面前，聽雪山莊一個個悉的面孔跪在地上不住的哀求救命，可裴慎殺紅了眼，滿浴，惻惻地朝笑。

畫面一轉，那個滿瘀的人變了裴慎，他被一群山匪狠狠拿鞭子，被狼咬著重重地甩在地上，他被生生咬斷兩肋骨，皮咬碎，白骨森森。

他伏在自己腳邊，出一只被惡狼啃咬過的淋淋的手，攥住的擺，嗓音沙啞：“我只是病了……別不要我，綰綰……”

沈稚疲憊地睜開眼睛，兩眼泛紅，泣不聲。

雲錦端著湯藥進來，見醒來，狠狠松了口氣，忙打帕子替了額頭的冷汗，“夫人終于醒了，您都睡了整整三日了。”

沈稚清瘦蒼白的指尖抹去眼角的淚水，著帳頂，沉默好一會兒，才撐著床褥勉力坐起來，“郎君回來過嗎？”

雲錦搖搖頭：“還沒有。”

否則他看到夫人昏迷三日未醒，只怕又要大發雷霆。

這段時日，他們這些做下人的實在是如履薄冰。

沈稚垂下眼眸，算起來他已經離開五六日了，定是京中遇到了麻煩，否則怎麽也該回來一趟的。

雲錦把藥端給，“詹神醫囑咐過，讓夫人醒來一定按時吃藥，靜心休養，否則思慮過多，容易傷了心氣。”

沈稚點點頭，輕聲問道：“你可知道，沁芳那邊怎麽樣了？”

雲錦道：“沁芳已經醒了，只是看到玉川的眼睛，哭了好一陣，後來被玉川慢慢地勸好了，詹神醫在給治療疾，也很配合的。”

沈稚嘆口氣，終于放心些。

一直知道玉川是個好的，二哥哥邊的人，在他邊耳濡目染，到的也是儒家忠孝仁義的熏陶，所以待人接總是寬和。

問過妙珠，妙珠也說玉川從不傳遞消息，只讓保住自己為主。

正有這樣寬仁良善的心，才能令沁芳信任和依賴吧。

沈稚忍著苦把藥喝完，雲錦又端來一碗小米粥，勉強吃了兩口，靠在床邊休息。

“到炕桌上幫我把醫書拿來。”喚雲錦。

雲錦卻不肯答應：“看書勞神，夫人子還虛得很，好不容易攢點力，還是好生將養著吧，詹神醫也叮囑您休息一陣子。”

沈稚拗不過，思忖片刻，退而求其次道：“去濯星閣找長武，讓他幫我挑幾本游記吧，我打發時間看看。”

雲錦這才笑著應下，出去一趟，很快抱著一捧書進來，“夫人看一會便好，久了傷眼睛。”

沈稚點點頭，便挑了本《山川風志》翻開來看，竟然很快就被書中的山水田園所吸引。

細想這短短十數載，雖盡家中寵，獲得的自由也比其他閨秀多得多，可去過最遠的地方僅僅是同裴慎一起去的保定，其他時候至多就是棲雁山這樣的近，而許多世家貴一輩子走過最遠的距離，便是娘家到夫家的這條路。

從不知道，世上有手可攬月的山峰，有可以縱橫馳騁的草原，有海上生明月，有江水綠如藍，看到一篇寫終南山的游記最後附了一句詩——

長歌松風，曲盡河星稀。

我醉君複樂，陶然共忘機。

原來山水之樂，當真能讓人忘記世間一切紛擾。

詹正獻說，裴慎一生裹挾在謀算計之中，從未有歇神的時候，如此是短壽之相。可若他能短暫地拋下一切，去看那山高水長、天地廣闊，明白這世間還有更多比權勢更加好的東西，或許能從惡疾之中解出來呢？

如此既能救他自己，也能救更多無辜之人。

只是不知，有沒有這個本事說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