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吻

春宜人, 才下過幾場春雨，田壟間都是漉漉的。

草碧綠，野花氤氳芬芳。遠湛藍的天幕下還可見高飛的紙鳶，偶爾聽得幾句孩笑語。他們散學歸來早, 聚在一起嬉戲總有萬般樂趣。

仲春時節, 城中出來踏青賞景的游人不。是以田間耕作的農民們見到并肩而行的年輕姑娘與郎君，也只覺般配。勞作之餘多看上兩眼就罷了, 渾然不知姑娘與郎君都在說些什麽。

常州新稅不單單是以銀代糧, 賦稅與徭役息息相關。

本朝三大徭役, 裏甲、均徭與雜泛。地方以一百一十戶為一裏，從中推選人丁、田地較多的十戶為裏長, 其餘百戶再分為十甲，每甲十戶，設甲首。每年由裏長一人率領甲首應役。雖非朝廷職，但裏甲在鄉間頗有些權力。裏甲催征地方糧稅, 在鄉間攤派朝廷徭役。

“如今銀稅由府直接收取, 免除裏甲這一層的辛勞, 渾水魚貪腐的手段也隨之減。”

前是稍陡些的土坡，泥地，落腳不易。

容璇暫止了話語，碧草石塊間已由人踩出了一條路。

祁涵先行，下至平地間，回對容璇出手。

借了他的力, 容璇穩穩下了土坡。

帝王掌心沒有松開的意思，容璇也不曾掙。

二人繼續向前走, 容璇道：“再者裏甲最終負責分派徭役，百姓間雜役承不均現象愈演愈烈。免去運糧一項, 雜役的負擔隨之減輕。”

田間潤，腳下很容易踩不穩當。容璇叮囑道：“要留心些，別摔了去。”

祁涵笑了笑：“摔過？”

他太了解，容璇不不願道：“嗯。”

摔在草葉間不疼，就是狼狽了些。

溪水潺潺，二人走得遠了，坐于石畔稍作歇息。

“武進縣最先改銀稅，出了不狀況。我和餘知府原本商議定，除了上貢米的田地外，再留足糧倉中的糧食，其餘一律折銀稅。常州府白銀流通廣，百姓家中也多見銀兩，不過仍有湊不出銀錢者。”

改制之初，步子難免邁得大些。

“故而我們也在商榷錢糧征收比例，有所調整。常州府繅業繁盛，蘇繡更是聞名天下。米麥之外，原先用絹帛繳納賦稅的民戶，仍舊可以借此代稅。”

天漸晚，馬車趕了一日路，于黃昏時分停在一家客棧前。

兩間上房早已由餘知府命人傳話預備好，容璇從前往來武進縣時也多居于此。

不過此番換了子，又以輕紗覆面，掌櫃的自然沒有認出。

原本以為眼前的二位是新婚的小夫妻，來武進縣游玩。不過他們投宿時分作了兩間客房，掌櫃納罕之餘，也只能默認這二位是兄妹。

他打著珠算盤，興許差了輩份也未可知。

容璇與祁涵的房舍相鄰，選了裏側那一間。

眼見著郎要合了房門，祁涵道：“你獨自住？”

容璇點頭，從前與人外出辦差時都是單獨辟了房舍。

雖說此番同行之人換作祁涵，分房說起來有些古怪，但無傷大雅。

祁涵道：“武進縣可不比常州城。”況且眼前人換了子裝束，只怕容易引來麻煩。

容璇不以為意：“有護衛呢，無妨。”

帝王數十親衛守著，有什麽可擔憂的。

事實如此，祁涵無可辯駁：“好罷。”

用過晚膳，窗外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街旁的商販們早早收了攤子，青石小巷中有行人。

夜闌人靜，唯聽得雨聲。容璇熄了燭火睡下，白日裏趕路的疲乏化作淺眠。

一牆之隔，帝王屋中的燭火卻點到了子時。

暗衛送了四方要的奏案來，祁涵逐一閱過，最末著景和的書信。

他離開揚州府已有十日，只怕往後，消息愈發不易瞞，引得行宮人心浮。

景和掌行宮防務，每日t求見請安的臣子數不勝數。他雖一力擋了回去，難免惹得流言紛紛。

信尾景和道，若陛下再遲遲不現，旁人都要以為他有不臣之心，意圖謀反。

“待陛下歸來，還請切記為臣正名。”

雖是一句笑語，但景和的境的確艱難。

天邊雷聲炸響，雨勢轉急。

燭火明滅間，祁涵合上最後一本書案。

風聲雨聲雜，帝王兀自出神間，聽得相鄰屋舍前傳來的響。

他推開房門，廊下執了燭火的容璇訝然：“陛下還未睡？”

的墨發松松挽起，披了白日裏的外袍。

解釋道：“我被雷聲吵醒，有些了，下樓尋些吃食。”

祁涵便讓出些路：“進來吧。”

他瞧晚膳用得不多，便事先代過店家，單獨留出了銀錢給廚娘。

廚房竈上溫著的湯有些涼，廚娘重新熱過，很快就下了兩碗鮮面條送來。

容璇在祁涵房中用過宵夜，外間風雨大作，一時倒不便睡。

同祁涵對一會兒，因是外出巡查賦稅，也不曾帶棋盤。

枯坐半刻聽雨聲，帝王一本正經道：“從前你在京中讀的話本，最後兩卷已付梓。”

容璇仰眸，來了些神：“《弄玉記》，陛下替我看完了？”

祁涵頷首，夜深無事，便一一道與聽。

《弄玉記》前半所述的故事，容璇還依稀有些印象。

以手支頤，聽帝王慢慢往下講。

他的語氣平淡如水，一板一眼敘述，與茶樓中的說書人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容璇漸聽得昏昏睡，道是業有專攻，古人之言誠不欺我也。

手掌托著的面頰越來越沉重，睡眼迷蒙間，容璇落了悉的懷抱。

燭火熄去兩三支，帝王將人橫抱起，順理章帶往自己的榻間。

容璇尚未睡去，腦中遲緩著，任由知的氣息包圍著自己。

算是一夜好眠。

……

雲消雨霽，翌日午前便趕往武江縣。

沿河隨可見加固堤壩的勞役，工事有條不紊地備辦著。

容璇養足了神，道：“每逢二三月便是春汛期，府要攤派雜役，征召百姓修築堤壩。這兩月又恰是農忙時，總有要應徭役的百姓不開。府雖能強行征了人來，往往招致鄉民抱怨，河壩上每隔幾日都有數批逃逸之人，差疲于追捕。”

“從前歲起，常州府允準百姓以銀錢代役。家中田地富餘者，若不願應徭役，可折銀錢給府，由府另行雇人。”

容璇坦然道：“原本我提出此法時，還擔憂會給府征兆勞役增添不麻煩。但既利于農事，餘大人便也一力同意。不過兩年施行下來，湊齊應役之人反而還比從前容易些許。”

嘆口氣：“地方土地兼并之風不止，常州府也多的是無田可耕者。”

河上工事修築也順利，逃跑的人也了許多。

若非實在有苦衷，擔憂田地荒蕪，百姓又怎願與府作對，冒險逃竄。

容璇道：“除了修堤壩這等雜役，其餘諸如運糧、喂馬等力役也都可以折銀兩繳納。”

挑起馬車簾子，繁華的街景映二人眼中：“我初到常州府時，也曾慨于常州商貿的繁盛。”

蘇繡、綢緞、紫砂、泥人、梳篦，凡此種種不勝枚舉，常州府的貨早就行銷南北。

“常州府不乏富商大賈，幾代經營。平民百姓中有此心者，往往因徭役所限，被迫錮于田地間，不得離家遠行。否則府據黃冊來征人時，一旦不在家中，便是罪過一樁。”

“尤其是雜役，非但征兆不定時，人數亦難有定例。”譬如某堤壩損毀，臨時就要召數百人前去修補，難以預料。

“允百姓以銀錢代役，也算是折中之法。其實過去就有替人應役者，如今在府過了明文，事也便更加順理章。”

百姓得了自由，外出營商無後顧之憂。

武江修築了渡口，船只往來不絕，將大宗的貨行銷他鄉。

容璇遠航的船舫，若要回揚州府，從武江登船走水路，順風時兩日便可到達。

春明的日子，恰逢離別之期。

心中有些煩悶，卻沒有主問詢帝王離去一事。

可惜就算多留一日又何妨，他們終歸還是要好生告別的。

夜籠罩，湖面上波粼粼。

靠岸停著一艘小船，隨河水輕。

此段僻靜，兩岸并無行人。又或許，是帝王費心安排。

祁涵先行登上了船只，依舊對出手。

朗月之下，容璇他的眼眸。

將手放到他掌心，提起擺上了船。

纜繩解開，小船開一池湖水。

微風拂面，吹幾縷墨發。

岸邊漸漸小在視野中，祁涵笑道：“就這麽信任我？”

郎坐于船頭，碧的擺鋪陳開，如花朵一般盛放。

帝王隨行護衛無數，只要他願意，隨時可強行將帶回宮中。

容璇未語，向他的眼眸中卻給出了答案。

自然是相信他的。

月朦朧中，帝王傾吻住了的瓣。

最初的一瞬失神後，郎由他扣在懷中，任他撬開貝齒，長驅直。

一枚珠花落錦間，青散落大半。

茫茫春夜中，繁花競放。

大抵是臨別前的一吻，纏綿而又繾綣，蘊著千般不舍。

水面終究重歸平靜，如來時一般。

帝王最後予一，和田暖玉所篆刻的印章手生溫。

容璇低眸打量一會兒：“這是陛下自己刻的？”

“是。”

月籠罩下，印章中留了些許紅泥。

容璇隨手將它印于自己掌心。

借著月，那四個篆刻小字格外分明。

從四品上，戶部主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