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太後只有一個要求，便是生祭的人口不要選在、長安周邊城鎮，最好偏遠一些。又想，那軍府六鎮的叛兵著實可惡，沿黃河流竄鬧，攪人心煩，若選六鎮民更是妥當。

馬道人號一聲“無量天尊”，指推算半天，卻道：“回陛下，回太後娘娘，大尉立國尚黑，以水為德，利在西方。依小道之見，可在西陲之地選一個城鎮，為陛下獻福。”

濃馥的龍涎香在暖殿中氤氳不去，尉帝滿意地輕闔眼皮，仿佛睡著了。

……

瑞雪兆年，北國的這場大雪一直從年前下到新年，天南地北的人，都沉浸在喜慶的過年氛圍中。

芝麻鎮的百姓也是如此，家家戶戶的門前換上了新的桃符門神。

這個僅有一萬餘人口的小鎮，放在整個郡裏算是窮鄉，可誰家過年還不吃頓餃子呢，無非是富裕的包餡，拮據的下菜餡。沒錢買炮仗的，也能聽鄰裏放個響。

初五這日清早，才鳴，鎮子上的兩條主街便響起了震耳聾的竹聲。

那是鎮上幾戶姓張姓李的鄉紳老爺家，爭先恐後地破窮迎財神。

左鄰右巷的孩，穿裹著或新或舊的棉襖，踩在滿地碎紅紙上拍手唱著吉祥話兒，說不準就能得到富戶管家打賞的幾顆銅板。

一群半大小子不怕冷，裹著夾坐在對面的斷垣上嚼甘蔗，等著看大宅門裏滴滴的眷一會兒從前門出來，乘轎去上香。

幹啃幹等也是無趣，一個矮個子和旁邊的高個閑聊：“小剩哥，過完年你就要應征當兵了？”

被作小剩的半大年吐掉裏的渣子，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像老張家這樣有錢的，能拿錢頂塞，像我這一人吃飽全家不的，就得去充數，還得自帶幹糧。”小剩大嚼了一口甘蔗，再“呸”地吐掉，用一種市井老的口吻說，“你們知道嗎，南邊的政策比這邊好多了，征兵就發錢，每人每月二百錢，這還只是雜兵，前線的兵士更多！”

年口中的“南邊”，便是玄朝。矮個子眼前一亮，“啥，發錢？”

一月二百錢，一年不得有小二十兩啊，他爹和祖父一年打木活也掙不到這些……“騙人的吧？”

“這算什麽？”牆頭另一個穿著夾棉細布襖的年接口，“聽我做行游商的二舅說，那邊還能人考秀才呢，只要考中了，家裏的兄弟就能免征！要不怎麽說，人當家也有好呢。”

謝瀾安的大名廣傳南北，攝政監國的消息也早已不是新聞了。北地的黎民一向在尉遲太後的統治下過活，并不把人治國看做奇事。年們說笑未完，東頭大廣場那邊，忽然響起一陣的敲鑼聲。

“芝麻鎮的鄰裏……到大廣場集合……朝廷發放糧米……”

一道竭力喊召的聲音斷斷續續飄來，小剩聽出那是裏長的聲音。

他把手裏的甘蔗屁丟進雪裏，招手，“看看去！”

這方圓不過十裏的鎮子上只有一個大廣場，就在白水陂旁邊。年們趕到時，這裏已經聚集了很多人。

隨著鑼聲震天，還有更多的鎮民互相通聲，陸續聚到廣場前，人人好奇張。

有人說：“以前可從沒有過種好事，真的發糧米嗎？發多？”

有人問：“二柱家的，你是裏長的姨妹，你知道信兒不？”

“鄉親們不要急，不要喧嘩。”前方除了三名裏長，連縣長都親自過來，一邊維持秩序，一邊忍不住喜上臉，對著廣場上攢的人頭大聲道：“與鄉親們說個喜事，郡裏恤百姓，今年特意給我們鎮賜布帛，發糧米！家家都有，一會兒都可以領到！”

說完，縣長喜氣洋洋地琢磨，莫非是他過去一年治下有方，幾宗獄訟司也解決得漂亮，上書述報了太守大人的眼，所以武階郡下這麽多鎮，別人不賞，單單賞了芝麻鎮？

這可是件榮耀事，看來當為民做主還是有用的，不止他治下的人民益，連同他也升途有！

縣長越想越振，不一時，耳聽一陣悶重的鐵蹄聲由遠及近。

四匹高頭駿馬當前開路，濺飛道上泥雪。其後連著長長的騎隊，馬上騎手個個罩黑甲，腰佩環刀，如卷土襲風，一眼看不到頭。

這隊威風凜凜的甲騎一到，先前還熱鬧說話的廣場，忽然沒了雜聲。

小鎮裏的百姓再沒見過世面，卻也知覺這些人和鎮兵捕快不一樣，單是那碾踏一切的氣勢，便讓人冷得想打哆嗦，更別提他們個個帶著刀了。

縣長略一皺眉，看這些軍爺不大像守備兵，倒像常年在戰場廝殺的。而且這人數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上頭人對于他們鎮，這般重視嗎？

轉念一想，全鎮這麽多戶，發放節禮是需要不人手。縣令笑著向馬隊為首的甲士拱手，“有勞軍爺們。”

他才說一句，為首甲騎瞥盔下的一雙冷眼珠，掃視對面裏三層外三層，灰紅土綠各著的人群，問：“全鎮的人都到齊了嗎？”

他的聲音有種奇怪的沉戛，像埋在雪裏炸響的啞炮。

小剩在人群裏沒來由地皺皺眉。

縣長沒看到他們的糧車，興許是在隊伍末尾吧，賠著耐說：“也許有沒通知到的，這裏應有一半了，再下去，恐發生踩踏，不如過後由本……”

甲騎後的一個長臉漢子打斷他話頭，高聲道：“朝廷下發救濟，糧食按人頭數算，連襁褓小兒也有一份，老者，還額外多給兩斤。不統計分明，如何下發？”

一聽有，短暫安靜的鎮民再次興起來。

這回不用裏長員，有家小在家的，忙都回去出來，家有七十歲之上老人的，拄著拐杖蹣跚地扶出來，連那才出生不久卻面有的嬰兒，也被下不出水的枯瘦母親包裹得嚴嚴實實，抱到廣場，含著淚眼只盼分到喂飽這孩子的口糧。

踴躍的人們爭先恐後往前，小剩也說不出哪裏不對勁，不聲地往後退。

他邊的矮個同伴原地一跳一跳，好不容易從匝匝的人堆裏找到父母所在的位置，便要過去，被小剩一把拎住後領。

矮個茫然回頭：“幹啥……”

突兀的揚蹄聲踏碎了年後面的話。

寒刀出鞘刺耳，有幾分像老百姓過年宰磨刀的聲音。到第一排的鎮民，只覺日頭突然晃眼，催馬上前的冷臉騎兵已經手起刀落，劃割開一排嚨。

第一排百姓倒下去，後排的人反應不過來還在往前湧，于是劃過的刀鋒反手回抹，又是一茬人命如草倒下。

鮮飛濺。

落雪中，蝕出大小不一的圓窟窿，有的還冒著熱氣。一個婦人發出了第一聲尖。

“……”縣長渾的都凝固了，他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猛甩自己一掌，沖上去追馬，“你、你們幹什麽！幹什麽！！”

“奉太後娘娘與陛下懿旨，值此新春嘉日，令芝麻鎮子民祭獻天神。”甲騎轉韁回頭，冷冷看一眼縣長，還是那樣漠然的嗓音，“衆位有大功于朝，去後自有粟供奉，且安心地上路吧！”

老人跌倒在地，嬰兒在襁褓中哭嚎，人群中的青壯想要反抗卻被兩相逆的人在原地，舉步維艱。

縣長被升高的日，反的白雪，染的鮮紅刺得眩暈，他想不通這一切，跌撞地沖到馬前，張臂擋住他後的鎮民，抖著質問：“你們是何來的……這不可能是朝廷的旨意，他們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啊……芝麻縣長賀壽年在此，放下刀！裏長，召集鎮兵——”

“噗嗤。”

長刀從賀壽年前刺，紅刃從他背後出。

“多你一個也無妨。”

甲騎毫不在意地出環首刀，餘發現一個驚恐婦人懷抱中的正好在他刀尖落點，隨手刺去。

這樣的快刀對上這群手無縛之力的鎮民，易過宰屠狗。

“阿爹！阿娘！”矮個年親眼看著雙親倒下，隔著惶的人群聲嘶力竭，被小剩死死拉住往後拖。

哭喊的百姓們不明白，什麽“祭獻天神”，天神，不是在祠廟裏保佑著他們嗎？

人人皆是待宰羔羊。

刀尖只差半寸便要挑出心髒，一聲令人齒酸的離弦聲突響，閃電般的一箭向甲騎後心。

甲騎只來得及稍側軀，箭中後肩落下馬背，撐刀在雪上鷙回頭。

一道尖銳的骨哨聲伴隨著那一箭在南陂外吹響，驀然間，一群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黑影呈網羅之勢，由四面向廣場圍攏奔來。

這些人沒有坐騎，速度卻極快，其中一馬當先首領模樣的人形修頎，一勁服，手持一口雁翎形狀的奇怪窄刀，覆了層胡茬的下還叼著枚骨哨。

跑同時男人的哨音不停，時長時短，黑人便隨著指示變幻陣形。

這些人的目標明確，便是馬上的騎兵，先斬馬再割人頭，作快得如斬雜草，一如方才黑甲騎對待百姓做的那樣。

“爾賊何來——”

鸞君刀向上斜迎面馳來的一個甲騎肋下，不等這人話落，已將其挑落馬下。

失主之馬仰蹄長嘶，隨即被一只青筋僨張的手掌勾住韁繩，悍然往臂上纏繞幾圈，較力降服。

胤奚靴底穩穩碾地，這位帶領翚營一路西行，從冰冷的嘉陵江水下游逆渡進敵國，又潛這座邊鎮匿了數日之久的年輕主將，腳下踩著北國的邦土，沉著眼前地獄一般的景象，吐掉骨哨，聲音比刀鋒更冷：

“這裏本是我們的土地，卻了你們的屠殺場。在漢人的土地上肆殺漢人，有這樣的道理嗎！”

“胤統領！”

戲小青殺甲騎奪馬，回刀間隙不忘估算對面人數，大喊，“末將帶二隊斷後，餘下兄弟——還有姐妹們可帶鎮民先撤走！”

白水井後的柴草堆中，平地響起一陣“嘩啦啦”的驚雷聲，一個渾掛滿刀劍的“鐵刺猬”憤然躍起。

只剩一張臉沒被備用兵擋住的池得寶，帶著兩百多斤的重量怒吼：“混賬東西，都殺了！都殺了！”

哀嚎絕的鎮民看著他們，如見神兵天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