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蓉豁然睜眼,那張本就蒼白的面容,瞬間褪盡。
誕下孩兒後,本就將養得不好,下一直瀝,盡日靠著喝藥維持。那句話在耳邊炸響的一瞬,蓉蓉驚坐起,只是眼前金星迸,竟坐不起來。
蓉蓉徒然倒回枕上,冷汗沾鬢,含著恥又驚怒的聲道:“您、您調查我……”
陳勍又是疲然一笑。若不調查清楚,他怎放心如此專寵一人呢。
“所以說你是最適合朕的枕邊人啊……”
他握住蓉蓉的手,“謝含靈做男人時,騙煞多,謝含靈換回裝後,又迷倒幾多兒郎。這是什麽樣的緣分,讓朕和蓉蓉的真心,都曾付與同一人。所以,咱們三個團圓滿在一,有何不好呢?”
蓉蓉聽得骨悚然,只覺皇帝在說瘋話,掙紮著要出手,卻掙不。
寶興見形不對,咬牙跪在腳踏旁叩頭:“陛下,娘娘在月子裏不能傷心激,奴婢求您……”
話音未落,一個響亮的掌就落在臉上。
陳勍收回手,平靜地平袖管,眸轉回蓉蓉臉上,又是一脈似水。“就說你病了,讓進宮來看看你,好嗎?含靈那個脾氣,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裏,可聽說是你,一定會來的。”
“陛下!不可!”蓉蓉不敢設想,皇帝將瀾安誆宮中後會發生什麽,雙手并用,終于在衾被下掙了陳勍的桎梏。
的眼淚與虛汗混在一起,潸然流淌,嗓音嘶啞:“為何一定要強求……算臣妾求您,您放過謝大人吧。讓做個前朝臣,盡心地為陛下分憂,不好嗎?”
陳勍眉頭抖了一下,他似是想笑,然而浮現出來的仍是那種無奈又嘲諷的神。
他活得多失敗啊。連為他生育子嗣的妃在得知他心系他人後,産生的念頭都不是害怕失去他的寵,而竟是大度地替對方求。
“蓉蓉,你該擔心的是,會不會放過我。”
·
陳勍離開永寧殿,回到政事堂,總錯覺閣子裏還留著一腥味。
他命彧良打開一扇瑣窗,通一通風。
隨著沁人肺腑的冷風湧進來,帷幔飄忽,候立在門邊的楚清鳶裾也被吹。皇帝將他召到跟前。
“驍騎衛圍守宮門,卿家有何破局之策?”陳勍的聲音裏出疲憊。
他如今眼前可用的人不多,謝瀾安控制了中書省,但到底皇伯父與大司馬還在京中,諒謝家還無法一手遮天。當務之急只在于,他要如何將命令傳遞出去。
從前陳勍最信任的心腹是郗歆,可一想到郗家二郎鐘意謝含靈,皇帝便不敢冒這個險了。
而這名他欽點的黃門侍郎,為人聰明,屢有奇文,說不定能助他一程。
楚清鳶聞言默然片刻,竟掀袍跪下了。
陳勍眼皮輕跳,“何意?”
“兵法言形隨勢,方如轉圓石于千仞之山,不可擋也。臣雖不知陛下與謝中丞之間發生何事,謝氏何以突然生變,”楚清鳶眸深沉,揖手道,“但軍至今守宮門而未寸進,謝刺史尚且向宸請旨,便是謝氏還沒有立時變的意思。當下最好的法子,是請陛下暫忍心火,遂謝氏之意,方可解困城之圍。”
他說謊了。
楚清鳶知道這二人之間發生了何事。按他推斷,之所以出現這場變故,此前的議和分歧是導火索,而皇上必然對郎主做出了不可扭轉之事,方使郎主強橫地兵戎相見。
再結合那日綰妃早産,謝瀾安隨即調兵封宮,可想而知關節多半在男之事上。
陛下對謝瀾安生了,此事楚清鳶早便察覺了。
他為了澄明忠心,不能在這件事上多,所以一直在皇帝面前裝糊塗。但是他曾委婉地提醒過皇帝,用謝瀾安的上策,是以來制衡大司馬,這便是暗示皇帝分清公私。因為楚清鳶了解的謝瀾安,絕非一個願意被收椒房金屋、隨便嫁人生子之人,一旦惹惱,是有能力將朝堂攪得天翻地覆的。
可是年輕的皇帝沉浸在自己的臆想裏,沒有咂明白他的意思。
“放肆!”
楚清鳶這番話引發了陳勍的震怒。
皇帝忽然覺得荒誕不解,謝瀾安究竟有何魔力,為何他邊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向著謝瀾安說話?
“爾讓朕低頭,低頭跟謝家認錯?照你的意思,朕是石,謝瀾安是山,朕要滾落何全由來主張!”
陳勍忽然想起上一次,他詢問楚清鳶對僞朝是戰是和,是何看法,當時楚清鳶雖言辭圓融,但言下之意卻也是不贊同議和。
他滿腹邪火一下子找到了由頭,重拍書案:“你心中是不是覺得,朕有今日之危,全賴朕咎由自取?你是不是以為朕與北邊議談是錯的?你說!”
楚清鳶跪得筆,深黑的眉睫掩著不卑不的目。
面對天子的雷霆之怒,說兩句曲意逢迎的話,當然容易。可楚清鳶自認不是佞臣,他用心考取功名,是為輔弼天子坐穩這大好江山,是想為政通人和盡一份力的。
楚清鳶鎮定自若道:“請陛下息怒靜心,聽臣一言。自古明君中國而外四夷,夷狄如同貪得無厭的毒狼,只能以力降之,不可輕縱鎖鏈。
“陛下執意和談,是一過;謝氏偏激圍宮,亦是一過。然恕臣一句大不敬之言,強臣弱主便是如今大玄的現狀,殊不知北尉一紙和書,就是想看到今日江左君臣不和的局面?是以陛下含辱,痛在臣心,卻仍陛下以大局為重,暫讓一步,退了今日之危急,方有來日可圖。”
陳勍正值敏挫敗之際,楚清鳶的每一句話,恰恰都在他搖搖墜的尊嚴上。
哪個皇帝不知忠言逆耳的道理,可事到關頭怒難忍,便是因為那些話,是當真在為君者的心頭上剜啊。
當了皇帝還要向臣子低頭求饒,世上有比這更大的奇恥大辱嗎?
出這個主意的人,其心可誅。
“來人,”陳勍失地命令,“黃門侍郎前失儀,帶下去,廷杖五十。”
楚清鳶眉心輕,背脊沒有彎下一寸。
彧良卻聽得嚇了一跳,這五十杖下去,人還有命嗎?此刻陛下邊可用的人本來就,他忙給楚侍郎使眼:“陛下連日心煩,正是氣頭上,楚侍郎,快和陛下認個錯啊!”
楚清鳶心中的失,并不亞于皇帝。他寂寥地想:遇大節而不明,逢小辱而不忍,這樣的君王,能就中興之業嗎?
“臣,”楚清鳶錚錚叩首,“謝主隆恩。”
彧良焦急上臉地“唉呀”一聲,眼看著楚清鳶被前侍衛拖了出去。
現如今前的人出宮門限止重重,在宮中行刑還是駕輕就的,楚清鳶被按在一張朱漆剝落的長凳上,靛青的袍角孤簌地垂在地上。
執杖侍衛臂壯虬結,第一杖落下,天際夾著雪霰的冰雨也隨之而落。
楚清鳶的悶哼聲在底,他竭力閉忍著,想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麽狼狽。腦海間白一閃,卻忽然閃出一幅畫面。
也是這般的冷雨天,他一襲天青玉襕衫,容雅地持著一柄油紙小傘,卻任由謝瀾安在一群人的包圍裏被雨淋。
著男裝的子丟冠散發,羽般的發狼狽而淩,在的衫上。
看向楚清鳶的雙目通紅,充斥著難以言喻的愕然與仇恨,可畫面中的楚清鳶只是那樣看著,甚至還出一點笑意。
“他”喚了聲阿瀾,說:“莫怪了我,今後郎便可以像正常的子一樣,與我親生子,過正常人的生活了。”
二十杖下去,腰被染紅的楚清鳶突然劇烈地掙紮起來。
行杖者低喝了聲“幹什麽”,將人死死按回去,落杖愈急。
混著冰茬的雨水流進楚清鳶眼裏,也打在他模糊的傷口上。男人的嗚咽聲從間溢出來,他仿佛不能理解自己看到了什麽,又聽到了什麽。
——謝瀾安絕非一個願意被收椒房金屋、隨便嫁人生子之人……
他明明這麽認為,可前塵幻境裏的他,怎麽會……對郎主做出那等事?
他聯合謝氏族老揭穿了的份,他想搶奪謝家的掌家之權,他還當衆看著人辱罵。
他將的地位與人格,一不剩地剝削委地。
“不好了,西院裏主母投水了!”
幻鏡還在繼續,阮氏自盡的驚報與謝瀾安低抑的嘶喊,織著刺楚清鳶的腦海。楚清鳶在皮之痛與神淩遲的雙重折磨下,終于忍不住低吼出聲。
他害死了郎的母親……
不,那不是他!那不會是他!
倘若謝瀾安記得前塵,怎麽會容許他活到今日?沒錯,都是假的……沉重的杖笞落下,楚清鳶用抖的手死死掐太,停下來,不要再想下去了,停下!
落杖的悶鈍之聲,混和著雨雪宮鈴,猶如一曲肅寂凋敝的哀歌。陳勍在暖閣中靜靜聽了一陣,磨開了墨。
“將平北侯夫婦召進宮來,陪陪綰妃。”
·
褚嘯崖的手書送到謝府,胤奚接進來後拆都沒拆,直接當著謝瀾安的面撕碎。
桌上放著一碗溫牛,這是謝瀾安往日保留的習慣,在家時就會給胤奚留一碗。沒多看那些碎紙,拍拍冷臉小郎君的手背,讓他把喝了。
“你先喝。”胤奚見晚飯時沒用多。
時下已過戌時,賀寶姿還在堂裏等著回事。謝瀾安端起瓷碗喝了半,胤奚從手中接過碗,將剩下的一飲而盡。賀寶姿這才轉回視線稟報:
“今日陛下召平北侯夫婦宮,向晚出宮,帶著賞賜若幹。我們的人查看過,都是些玉玩字畫之。會稽王那邊,尚無作。不過……”
賀寶姿說到這裏有些不確定,“黃門侍郎楚清鳶被廷仗五十,緣由不知。”
他們的軍守在外宮門,保證大局面不出掌控,對宮發生的事卻做不到巨細靡。
謝瀾安用帕子拭了拭角,聞言卻一笑。
楚清鳶是個聰明人,這個時候,陳勍無人可用,本該是他出頭之機。可楚清鳶獲罪于上,還能為什麽,只能是說了不中聽的話。
仗著兩分傲意,他以為自己是個直言進諫的君子。
當初留著楚清鳶的命,就是謝瀾安覺得殺了這人不解恨,想看楚清鳶在這濁世上翻滾,看他如何削骨為階,又徒勞地水中撈月。
他若大大惡,便讓他自食惡果。
他若鞠躬盡瘁,便讓他死而後已。
當楚清鳶發現自己的淩雲壯志所托非人,他便會知道何為痛骨髓。
世上的淩遲,并不只有上的千刀萬剮。
謝瀾安忽然擡頭問:“方才你說畫,什麽畫?”
賀寶姿一愣,胤奚已反應過來。平北侯是蒙祖蔭爵,據他所知,素來不甚通文墨,皇帝縱要賞賜,怎麽會賞他字畫?
畫匣之中,什麽最易藏?
謝瀾安霍然起,案角燭臺的焰跟著搖曳。賀寶姿有些慌了神:“那匣子裏……”
話還未說完,岑山來到廊上回報:“娘子,白頌在外求見,卻說有一樁急事稟報家主。”
“誰?”謝瀾安皺眉,向門廊的目含帶銳利。
問完後倏爾想起來,白頌,是很久之前為了打擊楚清鳶,隨手收在門下的一個三流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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