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夜氤氳, 雪大如席。

青石臺磯上積攢著厚重的茫茫大雪，園中杳無人聲，靜悄無人低語。

暖閣中鈴聲清脆, 好似空谷鶯啼, 在山澗久久回響。

虞寧倚在青緞席上, 一口如銀貝的牙齒咬在沈京洲肩上，淚水撲簌簌落了滿臉。

鼻翼泛紅，好不可憐委屈。

前的沈京洲冠楚楚，廣袖垂落，連半點褶皺也無。

只是袂似乎沾染點旁的什麽，深淺不一。

虞寧伏在沈京洲肩頭，低聲嗚咽, 倏爾瞳孔驟。

如熒熒星落在虞寧眼中, 眼前茫茫一片。

倏爾影晦暗, 星一點一點從虞寧眼底褪去。

好似從雲端一腳踩空，虞寧無力跌落在沈京洲懷裏。

嗓音哭得幹啞，著疲力盡後的無力。

還有一點似有若無的饜.足。

虞寧連指尖也擡不起，白淨手指怏怏垂落在席上。

耳邊潺潺鈴聲不再，虞寧釵松鬢, 鬢間挽著的珍珠玲瓏八寶簪搖搖墜。

細細長長的銀鏈一端連著鈴聲，一端繞在沈京洲指尖。

那雙晦暗如深的黑眸沉沉, 沈京洲笑得溫和, 清潤眉眼如畫, 好似翩翩君子。

“殿下不是說……不會後悔嗎？”

渙散的眼眸漸漸有了焦點，虞寧半瞇著眼睛, 細細回想一番。

當初只顧著收走沈京洲的錦匣，不曾細細琢磨這玩意的用。

思及沈京洲那日的神, 虞寧氣不打一，擡腳輕踹沈京洲。

“沈京洲，你故意的！”

虞寧氣急敗壞，一張小臉再次染上緋紅，如薄敷面。

虞寧腳腕纖細，沈京洲單手盈盈握住。

虞寧掙不得，雙手拳砸落在沈京洲肩頭。

滿頭青落，虞寧雙眼圓睜，惱怒。

半伏在沈京洲膝上，拳頭如鼓點，雜無章。

“你故意的，你……”

兩人齊齊往後仰在榻上，虞寧半張臉埋在沈京洲頸間，烏發蓬松，隨著虞寧的作散落。

下頜重重磕在沈京洲肩頭。

到底是自己先的手，虞寧心虛收手，掌心撐著榻上的席。

尚未撐起子，後頸忽然落下一只手。

沈京洲不疾不徐著虞寧的後頸，一點點往下。

虞寧影繃，而後又緩緩塌下，落回沈京洲掌中。

纖長睫上還染著水珠，虞寧撇撇，愁思籠在高高蹙著的柳葉眉。

輕聲嘀咕：“……你怎麽、怎麽總是這樣。“

每每這事，丟魂丟心的總是虞寧。

而沈京洲——

虞寧看不懂那雙深不可測的黑眸。

沈京洲總是淡淡的，眼角帶笑，雙眸漫不經心低垂，無聲落在虞寧臉上。

他角溢出一聲笑。

沈京洲嗓音低啞，帶著顯而易見的笑意。

“那殿下想如何？”

虞寧面上一紅，轉首避開沈京洲的視線，臉紅耳赤。

一整張臉幾乎埋在沈京洲前。

這種事、這種事……如何開得了口？

總不能當面質問沈京洲為何不同自己行話本之事罷？

虞寧雙耳灼熱滾燙，倏然，頭頂落下沈京洲一聲笑。

溫熱氣息灑落在虞寧頸間。

臉更紅了，氣惱推開沈京洲。

沈京洲也不氣，只角噙著笑：“還不到時候。”

虞寧狐疑眨眨眼。

沈京洲不語，他起，抱著虞寧往外走去。

暖閣後設有一湯溫泉，四面雕花刻樹，池子底部鑲有三錦鯉。

水波湧，錦鯉活靈活現，似在水中游。

虞寧也曾和沈京洲同一方浴池，可如今夜這般，還是頭一遭。

虞寧掙紮著從沈京洲懷裏躍下，聲音結：“我、我自己可以的。”

浴池水霧繚繞，縷縷的青煙氤氳而起。

沈京洲挽，依言照做。

雙足踩在羊皮褥子之上，虞寧仍覺得不可思議，怔怔著沈京洲。

難以置信沈京洲竟如此好說話。

沈京洲不疾不徐，緩緩擡眸：“怎麽，殿下不是要沐浴嗎？”

墨綠狐裘籠在虞寧肩上，雖用帕拭過，可虞寧仍覺得奇怪。

轉往前挪半步，虞寧驚覺沈京洲仍立在原地，僵轉，朱輕張。

“陛下、陛下還不走嗎？”

虞寧一眼窗外，胡扯著幌子，語無倫次。

“天、天不早了，陛下還是早點安歇罷。”

氣息急促，暴著主人家的張不安。

虞寧掌心沁出微薄汗珠，忐忑不安和沈京洲相。

沈京洲揚眉：“殿下不想我留下？”

虞寧赧然睜大眼，口為自己辯解：“我我我，我何時說過想要你留下了？”

沈京洲彎：“那殿下先前說的……是何意？“

虞寧差點咬斷自己的舌頭：“我、我那是……”

越解釋越，虞寧腦中猶如漿糊，“我、我本不是……你莫要曲解我的意思！”

虞寧揚起臉，後知後覺自己還有這府邸的地契。擡起雙眼，頗有幾分“仗地欺人”的意思。

“且這是我的公主府，自然是我說了算。”

沈京洲笑了兩聲：“殿下這是在趕我回宮？”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虞寧哪有這個膽量。

垂眼，目低低盯著腳尖：“我哪敢。”

緩慢往前挪兩三步，踩著沈京洲腳背，飛快在他角了下。

聲調輕：“陛下，你先回房……”

最後兩字還未從間溢出，虞寧後腦勺忽然被人托住，朝前按了一按。

沈京洲俯，加深了虞寧蜻蜓點水的一。

……

冬日負暄，丹墀上流淌著淺薄的一層日。

虞寧和趙蕊同坐在臨窗炕上，日晃晃悠悠，穿過紗屜子，落在虞寧潔白淨的手背。

一手抱著針黹，側目去看側的趙蕊。

銀針在趙蕊手中千變萬化，如蝴蝶飛舞雙翼，不多時，趙蕊手上已經多出半個香囊。

虞寧瞠目結舌，一面好奇趙蕊的心靈手巧，一面又驚訝自己手腳的笨拙。

不怪，虞寧從前做小鬼慣了，鬼影無聲無息，千變萬幻。

虞寧一雙鬼手靈巧，可化作千手鬼唬鬼，也可化作長臂鬼嚇人。

可卻獨獨拿不起針線。

新娘t子的嫁，多是由自己一針一線親手繡。

虞寧躍躍試，無奈敗在第一步——

穿線。

針眼細，虞寧學著趙蕊的樣子，著銀針對準日，費勁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做好穿針引線一事。

日落在肩上，虞寧落坐于影中，一石榴紅鏤金鈕牡丹花紋蜀錦，冰如雪。

腕上戴有嵌寶石雙龍紋金鐲，人如畫，不勝收。

臘月的天，本該是朔風凜冽，可虞寧後背卻沁出細汗珠。

手忙腳，汗流浹背。

銀針落在指尖，如斷翅的飛蛾，半點撲騰往上的勁也見不到。

趙蕊側過子，凝眸盯著虞寧手中的針黹半晌。

言又止。

搜腸刮肚，竟找不出半點可誇之詞。

訥訥：“殿下，你這針腳……”

趙蕊幹笑兩三聲，訕訕道，“我、我還不曾見過這樣的針腳。”

虞寧幽幽擡眸，自暴自棄：“罷了，你實話實說便是。”

趙蕊本就忍俊不，聞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當初學紅，殿下就該和我一起。”

趙蕊挽住虞寧的手臂，笑得合不攏，差點笑歪倒在榻上。

雙手掌，樂不可支，“有殿下在，那嬤嬤定不會訓斥我的，興許還會誇我天資聰穎呢。”

這是在拐著彎笑虞寧紅的差勁。

虞寧怒而瞪圓眼睛：“你……”

末了，又覺得趙蕊說的是實話，“罷了，我本來也學得不好。”

京城的貴，也并非人人都擅長針黹紅。

趙蕊從虞寧指尖取下香囊，香囊還未做好，可開口卻讓虞寧得嚴嚴實實。

嚴，連半個口子也沒有。

趙蕊怔怔盯著半日，終忍不住，捧腹大笑。

“殿下這是做的什麽？”

趙蕊實在好奇，“殿下以前真的不曾拿過針線嗎？”

虞寧思忖片刻，而後點點頭：“有的。”

上次為學氈，虞寧第一次撿起針線。

趙蕊眼中震驚更甚，轉而想起虞寧從前不得武哀帝的喜，且又在冷宮住了十年，邊定是沒有教養嬤嬤的。

趙蕊當即咽下笑聲，正道：“其實、殿下這樣……也無妨的。做不了嫁，做些別的也是好的。”

宮裏有天底下最好的繡娘，以虞寧今時今日的份地位，宮中想阿諛結的人比比皆是。

虞寧怏怏垂頭。

本還想待自己學有所，親為沈京洲繡一個香囊，當作公主府的回禮。

如今看著，這份回禮，只怕還要花上十年八年。

虞寧又嘆了一聲。

……

日落西山，宮人恭恭敬敬送趙蕊出宮。

寢殿重歸平靜。

青松檐，白石甬的小路堆著厚厚的積雪。

虞寧不讓宮人跟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銀襖攏在肩上。虞寧踩著雪，晃晃悠悠出了寢殿。

漫無目的在宮中閑逛。

遠紅牆黃瓦，白雪倚梅。

虞寧循著梅香往前走，想折一枝紅梅送給沈京洲。

可左看右看，總覺得枝上的紅梅不盡人意。

或是零星兩三簇，或是麻麻在一。

虞寧踮腳張，時而嘆氣，時而搖頭。

一路追隨梅花往前走，不知不覺竟拐一道偏僻的夾道。

重重疊疊的紅梅遮掩，再往後，竟是虞寧多日不曾見過的冷宮。

彩漆斑駁掉落，宮門殘破不堪。

嘎吱一聲響，虞寧推門而，迎面是腐朽的氣息。

雖在冷宮住了短短三日，可這院落的一草一木，卻如烙印深深刻在虞寧腦海中。

虞寧記得自己曾經在臺階上摔了一跤，也記得城破之日，宮人爭先恐後的奔跑聲。

驚呼聲和求饒聲如漫天飛雪，此起彼伏。

往事歷歷在目，如走馬觀花在虞寧眼前掠過。

蛛網麻麻結在橫梁上，八仙桌上蒙著厚重的灰塵。

冷宮冷可怖，北風從窗口灌，吹得梁上的燈籠颯颯作響，差點抖落虞寧一灰。

忙忙往旁退開兩步。

低頭細瞧，鋪滿塵土的地板，不知何時多出十來道腳印。

應是沈京洲派人搜查冷宮留下的。

那日在畫舫上，虞寧躲在艙房外，只約聽見裏面那人頻繁提起——

沈京洲遍尋不得的東西，就藏在冷宮。

虞寧疑皺眉。

做鬼的時候，好像也沒見誰來過冷宮，倒是有天夜裏，在宮裏晃，見到原主抱著一方木盒，往院子走去。

虞寧懵懵懂懂，牆往外走去。

雪珠子漸漸，雪迷了眼。

虞寧跌跌撞撞，而後立在一株枯樹前。

掘地三尺，可地下空空，不見木盒的影子。

虞寧喃喃自語，手中的枯枝一刻也沒有停歇，飛雪自手中鏟開。

虞寧喃喃自語。

“不對，就在這裏，我明明看見藏在這裏……怎麽會沒有呢？“

“我不會記錯的，我沒有錯，我沒有錯！”

“虞寧就藏在這裏的，我明明都看見了。不對，還是沒有，還是沒有。”

虞寧念念有詞，絮絮叨叨。

如同魔怔了一樣，虞寧語速漸快，手上揮舞著枯枝的手指也越來越快。

雪珠子散在空中，又很快落在地上。

虞寧心神不寧，額角逐漸有了汗珠。

大口大口著氣，呼出的白氣在空中凝水霧。

虞寧瞳孔驟，趔趄往後。

“我看見了，我都看見了！就藏在這裏……我明明、明明藏在這裏的……”

枯枝從手中滾落，虞寧眼前忽的一黑，往後跌去。

一人淩空而起，飛躍至虞寧後，牢牢接住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