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那替猶如影子, 只能日日夜夜活在影中，不可與旁人多說半個字，也不可多走一步。”

“倘或那家的爺小姐生病, 這替也會遭大難。”

“大難可就說來話長了, 擋災之人, 哪有好的結果，他既擋得不好，教主人家的小主子生病難，自有琢磨他的法子。”

“貴人金尊玉貴，這等腌髒之事還是莫聽了，省得髒了貴人的耳朵。”

虞寧面無，栗的指尖著惶恐不安。

猛地從榻上坐起, 左手著帕捂在心口, 一雙眼睛惴惴。

虞寧囁嚅著雙, 纖纖素手出，握住沈京洲骨節分明的手腕，眼周紅了又紅。

月牙痕不過米粒大小，若不是先前聽那說書的郎君提了一遭，定不會留意。

替臉上上都不可留疤, 若是留了疤，也不會再為主人家所用, 故而才有墀刑一說。

虞寧影搖搖墜。

驀地想起那日在船艙中囂著沈京洲的男子, 那人自稱是沈京洲的兄長, 又說沈京洲并非沈家人。

如此種種蛛馬跡，都著一件事。

沈京洲黑眸烏沉, 一手擡起虞寧的靨，他沉聲：“怎麽了？”

淚水自虞寧眼角落下, 滴落在沈京洲掌心。

沈京洲挽，笑得溫和，“怎麽還哭了？”

掌心托著虞寧的臉，往上擡了一擡。

沈京洲垂首低眉，目和虞寧對上，“殿下剛剛不是還在說……巫？”

虞寧擡起手，握住沈京洲的雙。

“巫”兩字消失于虞寧的掌心。

沈京洲疑垂眼。

虞寧左顧右盼，目躲閃，不提起沈京洲的傷心事。

“那故事也沒什麽好的。”

沈京洲漫不經心應了一聲：“殿下明日不請人過來了？”

“不、不請了。”虞寧撇撇，“他們說得也沒有那麽好。”

言畢，目悄悄往沈京洲手臂輕瞥。

看一眼，又看一眼。

虞寧悄聲窺視沈京洲，趁其不備，不聲挽起沈京洲的廣袖。

再往下還有零星幾個月牙痕。

虞寧眼中震驚，飛快眨眼，去眼中的淚珠。

沈京洲笑了兩聲：“殿下這是在做什麽？”

“我、我……”

虞寧握著沈京洲的手腕撐起子。

珠玉簾子曳著燭，虞寧在沈京洲上落下輕輕一吻。

纖長睫，虞寧怯生生擡眸。

沈京洲噤聲，黑眸沉了又沉。

虞寧膽量漸長，又往前半步。虞寧影小，幾乎籠在沈京洲前t。

……

窗明幾淨，江風鼓起沈京洲的狐裘。

他負手從雀室走出，多福提著羊角宮燈走來。

淺黃的影流淌一地，照在沈京洲腳下。

扳指在沈京洲指尖輕撚，他聲音平靜：“那兩人可還在船上？”

多福躬行禮：“一直在的，陛下可是要召見？“

沈京洲笑一聲：“去問問，他們都和殿下說了什麽。”

不到一刻鐘，多福悄步上前，在沈京洲書案呈上一紙。

白紙黑字，洋洋灑灑，皆是那兩人的口述。

沈京洲一目十行，倏爾瞥見“墀刑”兩字時，沈京洲眸一頓，繼而溢出一聲笑。

“多。“

嗓音冷冽。

多福戰戰兢兢：“可是那兩人說了不該說的，奴才這就讓人……”

“不必。”

沈京洲淡聲，指骨在紙上敲了一敲。

多福不清沈京洲的喜怒，提著一顆心道：“這些說書的最誇大其詞，想來殿下也是一時興起，才會對那兩人興趣。”

多福挑著好話，誠惶誠恐。

沈京洲驟然沉下臉，他眼角帶笑，勾凝著多福。

多福忐忑不安，不知自己哪句話說得不好，得罪了沈京洲。

他一張老臉滄桑：“……陛下？”

沈京洲揮揮袖，示意多福退下。

熏籠掀起，沈京洲隨手將手上的白紙丟籠中。

火紅的焰火舐著紙張的一角，剎那只剩薄薄的一層灰燼。

……

天漸暗，烏雲濁霧。

夜黑風高，槅扇木門悄無聲息被人推開，虞寧探頭探腦，悄悄從門出一個小腦袋。

一雙眼珠子滴溜溜轉。

玄大氅披在肩上，蒙上一層淺薄濃霧。

書房空無一人，影晦暗，滿室半點燭也無。

虞寧是趁沈京洲睡之時，溜來書房的。

不知是宮人的疏忽還是怎的，書房的銀火壺仍燃著金炭，暖香融在茫茫夜中，如煙似雲，縈繞在虞寧周。

冷冰冰的寒氣隔絕在門外，虞寧手，解下氅擱在太師椅上。

翩躚，縹緲影轉過緙海屋添籌屏風。

迎面是一張天然木條桌，紅漆皮奏折匣堆積如山。

虞寧躡手躡腳行至木條桌後，踮腳張牆上的多寶槅。

槅上或貯劍，或供著青瓷花瓶，最上方的，是一個漆木描金錦匣。

那錦匣不過掌大小，瞧著有幾分像針線盒。

虞寧心中大驚，驟的瞳孔映著難過悲涼。

那郎君提過，墀刑所用的銀針特別，約有兩寸多長，針尖似魚鈎。

虞寧咽下心口的悲愴，轉而去搬後的太師椅。

書房并不明亮，虞寧暈乎乎轉，猝不及防撞上轉角高幾上供著的人瓶。

“咚”一聲脆響，在黑夜中久久回。

虞寧唬了一跳，一面抱住人瓶，一面躲在瓶子後。

驚魂未定。

虞寧從人瓶後探出半個腦袋，烏發松散，一縷青落在肩上，綿綿無力。

虞寧一顆心幾乎提到嗓子眼。

書房外杳無聲息，靜悄無人耳語，唯有窗外的江水滔滔。

虞寧無聲松口氣，坦然轉。

松垮的袂從人瓶拂過，人瓶搖搖墜，影往前傾了一傾。

千鈞一發之際。

一只手從黑暗中出，牢牢扶住了瓶子。

虞寧渾然不知，哼哧哼哧搬著太師椅，好不容易才將椅子搬至多寶槅前。

錦匣取下，後面竟還有一個。

虞寧心中困，越一并取下。匣子外雕龍畫，四面嵌有寶相花紋。

錦匣掀開，明黃袱子裹著的，是一顆鏤空雕銀的水鈴，頂端還有一細薄的銀鏈。

虞寧好奇，拿在手中晃了一晃，水聲如清泉潺潺，悅耳怡人。

虞寧皺眉，低聲嘟囔：“一個銀鈴罷了，怎麽還藏得那麽深。”

完璧歸趙。

虞寧又去翻看另一個匣子，一點點從頰邊褪去，虞寧一張臉慘白如紙。

三長針齊整擺在匣中，和那說書人所說的并無兩樣。

虞寧眼角一熱，指尖輕輕在針尖了一，又立刻回。

虞寧凝眉盯著手中的銀針半晌，忽而站起，鬼鬼祟祟左右張。

這銀針于沈京洲而言定是不好的回憶，也不知沈京洲為何留著。

想著趁沈京洲不在，將手中的銀針丟掉。

屏氣凝神，虞寧款步提，在書房轉了一周又一周。

紫檀立櫃過于顯眼，矮櫃又怕侍奉灑掃的宮人瞧見。

兜兜轉轉，期間虞寧差點打翻兩個窯高足杯，一個掐琺瑯爐，還有一架大聖音琴。

一只手悄無聲息出現，如及時雨接住。

頃，虞寧又轉回那半丈多高的人瓶前。

虞寧著瓶口，這人瓶乃是為裝飾用的，裏面并無多餘的東西。

虞寧單手拳，往裏去試探一二。

末了，又轉首向攥在手心的錦匣。

瓶口如鵝頸，只有半個拳頭大小。

錦匣卡在中間，丟不進拿不出。

……怎會如此？

虞寧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在匣子上敲了一敲，試圖將匣子推到深。

腳尖高高踮起。

半晌，後傳來無奈的一聲嘆息。

虞寧影僵直。

地上的影子不知幾時多了一重，一只手越過虞寧的肩膀，輕而易舉取出那不上不下的錦匣。

沈京洲眼中似笑非笑：“似殿下這般正直的人，果真做不了壞事。”

若不是沈京洲一路兜底，虞寧只怕早摔了滿地狼藉。

他再怎麽讓宮人裝聾作啞，也無濟于事。

做壞事被當場捕獲，還得沈京洲替自己收尾。

虞寧雙頰泛起赧，又氣又惱：“你、你早就知道了？”

話落，又不甘心追問一句，“你是何時跟來的？”

出門極為小心翼翼，總不可能一出門就被發現。

沈京洲從容淡定：“從殿下睜眼開始。”

虞寧：“……”

沈京洲笑：“殿下是為了那說書人口中的墀刑來的？”

樓蘭確實有墀刑一說，達貴人也會替孩子尋替，只是不如說書人口中的玄乎。

虞寧瞪圓眼睛，詫異沈京洲的直言不諱，不悅皺眉。

“這玩意不好，陛下為何還留著它？應當早早丟了才是。”

虞寧忽然後悔不疊，早該將錦匣丟江中的。

虞寧憤憤不平，義憤填膺。雙手握拳，為沈京洲打抱不平。

“天底下怎會有人如此自私，竟為了一己私利，讓別人家的孩子罪。”

虞寧聽說書人提過，那些“替”，有的是被父母棄賣掉的，有的上當騙的，還有的是被迫的。

虞寧紅抿。

江風從窗口灌，烏雲散去，正好一明月落在窗前。

淺淡輝灑，落在虞寧白淨無暇的一張小臉上。

一想起遭墀刑的小孩，虞寧只覺骨悚然，不寒而栗。

虞寧抿，眼皮巍巍，“陛下，你的手……還疼嗎？”

若無記錯，沈京洲手上不止一個月牙痕。

沈京洲連眼皮也不曾一下：“還好。”

這等疼如今于他而言，如春風化雨，聊勝于無。

虞寧喪氣垂眉，只當沈京洲是在寬自己，皺的雙眉沒有片刻的舒展。

咬牙切齒：“這些人究竟是怎麽想出這樣歹毒的法子的……”

虞寧眼中蒙上一層瑩潤水潤，“早知如此，上回見面，我就該給那人兩腳，好給陛下出氣。”

沈京洲眸一頓：“他那樣的廢，還近不了我的。”

虞寧怔怔擡起眼皮，紅訥訥：“……那是、是他的父親嗎？”

當初在船艙，那人已經為階下囚，還對沈京洲出言不遜，可見平日亦是囂張跋扈的人。

古人雲，子不教父之過*。

虞寧自覺將這頂罪扣到沈父頭上。

沈京洲笑笑，嗓音較之往日輕了些許：“也不是他。”

虞寧口中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狐疑揚起雙眼。

茫然又無知：“那、那陛下手上的月牙痕是從何而來的？陛下莫要誆我，我都瞧仔細了，那是……”

沈京洲一瞬不瞬凝視虞寧。

須臾，他坦然道：“是我自己。”

虞寧瞳孔，往後趔趄兩三步，喃喃。

“沈京洲，你……你是變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