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小小的墳堆。

沒有墓碑，沒有供奉，周遭枯草肆意瘋長，葳蕤蔓延。

遠遠去，和那些尋常土包沒有什麼兩樣，隨便任誰都能踩上幾腳。

程之霖緩緩蹲下高大的軀，眸底染上深沉的痛。

阿舒最怕孤獨了，地下那麼冷，卻一個人在這里待了那麼多年。

“阿舒，我來接你回家了……”

程之霖一扯著上面干枯的雜草，輕聲呢喃著，“我以前說你方向不好，隔著兩條街都找不到回家的路，總要讓我去接……”

腦海閃過回馬燈，塵封的記憶紛至沓來。

“程之之，這兒呢……”

蹲在大樹底下，朝著尋找的年輕男人揮了揮手，聲音帶著一俏皮的抱怨。

“都蹲麻了你才來……”

程之霖聞聲而至，蹲下子輕輕地拭著額頭上的汗珠，笑容無奈。

“小祖宗，下次麻煩您再說得點，這街上的樹都長得差不多，天黑了都不一定能找到……”

“嘿嘿，稍微有點路癡嘛。”

許亦舒指著頭頂的大樹，“你不覺得這個形狀很像心嗎，多麼明顯的標志啊！”

“嗯，那是相當明顯。”

程之霖轉過子，半蹲在許亦舒面前，聲音寵溺。

“上來吧，得趕回去，不然某人又要被首長說了。”

許亦舒練爬上程之霖的背，聽到這話有些愣住，“啊？我爸回來了，那可慘了，你可要幫我說話，老爸對你比我好……”

程之霖背著許亦舒，步伐穩健，朝家的方向走去。

“是嗎？那上次……”

兩人的影拉長，長到為記憶中漸至模糊的一道剪影。

青梅竹馬，一個大院長大，程之霖以為那就是永恒。

可后來，父母去世，阿舒失蹤，岳母也沒了……記憶中的永恒好終究是然無存。

“這麼多年才找到你，原來我才是那個沒方向的人，對不起……”

土堆有些潤，似乎是浸了淚。

周圍所有人都安靜地看著，沒有說話。

程之霖一個人將墳堆上的雜草拔，沉默地站直，聲音喑啞。

“挖。”

警衛員道，“是！”

一鍬一鍬的泥土被鏟開，出那被腐蝕到盡褪的被單，竟然連棺材都沒有，直接就出森森白骨，骨頭零散地蜷在小土坑里，仿佛是當年隨意包裹著扔下去的。

許承忠目劇烈震起來，昏黃的眼睛里凝聚著哀慟的淚意，一下一下捶擊著心臟。

這里面是他的兒啊，他捧在手心里二十多年的兒……

許盡歡眼里的淚也搖搖墜，“媽媽……”

程之霖仿佛被去了魂魄，眼神空得如同行尸走一般，作卻極為溫，小心翼翼抱起那堪稱駭人的骷髏頭顱，將那兩百余骨頭一一撿到錦盒里。

周圍人不免覺得有些悚然，有些警衛員已經偏過頭去，不忍再看。

正在這時，遠方傳來怒氣沖沖的聲音。

“住手！誰讓你刨老子家墳的！”

所有人循聲看去，來人面黝黑，咧著一口滿是黃斑的牙齒，那普通話極其蹩腳。

許盡歡立刻攥了拳頭，眼神死死地盯著來人。

冤家路窄。

方正雄看著眼前這群著筆軍裝、材魁梧的警衛員，其實心里有些犯怵，但他仍舊咬著牙，氣勢洶洶地沖了過去。

然而，他的抵抗在訓練有素的警衛員面前本不夠看。

在揚起鋤頭的瞬間，便被牢牢挾制住，近不得，連手中工都被輕易奪去。

“老實點！”一名警衛員嚴厲地喝道。

方正雄的臉極為難看，那猙獰扭曲的表中出一驚恐與不甘。

“難道當兵的就能為所為嗎！你們還有沒有王法，這是老子家的墳，你們憑什麼挖！”

方正雄力地掙扎著，卻如同蚍蜉撼樹般無濟于事。

當即厲荏道，“把鋤頭給我，還有你，誰準你老子人的？！”

這聲怒喝一出，方正雄就看到最中央那個男人猛地抬起頭，紅的眼神如同要嗜的閻羅，森冷又恐怖，仿佛下一秒就要啃噬掉他的。

方正雄一下子虛了氣焰。

他就是個傳統意義上欺怕的中年男人，在家里蠻橫無比，容不得半點忤逆，外面卻虛得像個孫子。

本來就沒膽量手，方正雄當即換上一張討好的臉。

“同志，有什麼話好好說，何必要來刨墳呢？”

突然，一個念頭在方正雄腦海中閃過，他急忙補充道，“是不是你們跟這人有什麼深仇大恨，那可跟我沒關系啊，我完全都不知！”

程之霖將所有的骨頭撿好，將木盒放到警衛員手里，然后徑直走向方正雄。

明明腳踩在泥土上沒什麼聲響，但方正雄卻覺到后背陣陣發寒，仿佛被什麼毒蛇盯上了。

媽的，就不該來！

那人死都死這麼多年，刨墳關他什麼事！

方正雄只覺眼前一閃，都沒看清那男人是怎麼手的，口就傳來劇痛，整個人騰飛著在半空囫圇滾了好幾圈，砸在田坎上，劇烈地嗆咳起來。

“咳咳——”

骨骼斷裂的咔嚓聲伴著的腥甜在口腔中彌漫，方正雄覺自己的五臟六腑仿佛移了位。

他掙扎著想要起，但四肢百骸的劇痛讓他連彈的力氣都沒有。

這個男人……

僅僅一腳就讓方正雄明白這武力之間的差距，他臉慘白，驚恐地往后。

“老子又沒惹你，你憑什麼手！我要報警，對我要報警！”

程之霖慢條斯理地揪住方正雄的領，沒有說話，但眸中狠戾芒已經讓方正雄駭然。

這個男人，居然想殺了他？！

他和那個賤人什麼關系……

程之霖寒潭般的深眸鎖定在方正雄上，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就是這個畜生讓阿舒盡折磨，只能到絕自殺的地步。

想到剛才看到的骨頭斷裂傷痕，程之霖指骨咯吱作響，一拳砸在方正雄臉上，將他整個鼻梁砸得凹陷下去，鮮四溢。

“住手！”

就在這時，頭發花白的村長在眾人的攙扶下姍姍來遲。

方老太一眼就看到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兒子，聲音尖利起來。

“正雄，正雄你怎麼了！”

村長的文化程度也不高，但他看到程之霖熠熠生輝的肩章，和后方坐在椅上卻仍顯得威嚴無比的許承忠，就知道壞事了。

這些人他們絕對惹不起。

“同志，有話好好說，你們都是有組織有紀律的人，如今這又刨墳、又打人，是不是有點……”

程之霖道，“閑事管，沒有一槍崩了他，已經是我忍耐后的結果。”

程之霖從來不是一個好相與的，所有溫耐心都只給了一人。

但唯一的那個人已經長眠地底，那些溫已被歲月和失去所磨滅，只留下一看似平靜卻扭曲瘋狂的軀殼。

“你敢！”

這話一出，還在搖晃著方正雄哭訴的方老太當即炸了鍋。

猛地撲到程之霖腳下，抱著他的就開始瘋狂捶打，“老天爺啊，這世上沒王法了！當兵的要殺人啦，我們這些老百姓可怎麼活喲！”

程之霖沒有制止的作，只是低頭看著方老太，倏地笑了下。

“呵，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