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華和劉老師越來越了,每次上門服務,劉老師都會和一起去買菜,買菜的時候會問吃什麼,也會問有什麼新的做法是他沒吃過的,可以買來燒著吃,讓他開開眼界。雪華已理解他不止把當家政工,而是當解悶的朋友,于是也不拘束,爽快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買完菜回去之后,兩人會依著剛才的流,各自燒菜。雪華好做飯,但全憑直覺和興趣,認識劉老師之后,才知道,原來一道菜可以涵蓋人世故、天文地理甚至可以上升到哲學高度。
比如兩人在廚房,雪華燒最拿手的菜地三鮮,劉老師就會談到《紅樓夢》里賈府做茄鯗,賈府白玉為堂金作馬,所以吃得起山珍菌菇干果配茄丁。曹雪芹是江南人,現代江南人吃茄子更常見的作法,是熱油炒蔥姜蒜,加老陳醋、番茄醬、生、白糖,調出酸甜的油來燒切花刀的茄子。無須山珍海味,加一點點沫就好吃。如果用長條茄子,切圓塊,油炸后,再用以上方法燒制,便是一道江浙地區傳統名菜“東坡茄子”。
雪華說到兒在“王家菜”集團預制菜中心工作,劉老師又說其實賈府的茄鯗就是古代的預制菜,因為它做好了并不立刻吃,而是封存在瓷罐子里,要吃的時候再拿出來。想吃點花樣,可以加別的新鮮食材,“比如書里提到的就是‘用炒的瓜一拌’,空口吃應該也可以,我想大概和現在超市里賣的真空包裝的即食類產品差不多吧。對了,你知道瓜是什麼東西嗎?”
雪華年輕時也看《紅樓夢》的,畢竟誰不看《紅樓夢》?“茄鯗”這一節也知道,但的確不知道瓜是什麼東西。
說:“就是丁吧?”
劉老師道:“曹雪芹打小在江南長大,我們就管‘瓜子’,比如牛瓜子、羊瓜子、豬瓜子、瓜子,因為上的腱子一瓣一瓣,長得像條瓜,有沒有?其他地方也有管瓜條的,所以瓜應該是。”
雪華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劉老師道:“曹雪芹生于昌明隆盛之邦,花柳繁華之地,詩禮簪纓之族,溫富貴之鄉,可到頭來,也無非落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可見吧,人這一輩子,富貴也好,貧窮也罷,就那麼回事。”他流出一些傷。
雪華打岔道:“就是,活好每一天最重要,今兒吃頓好的最重要。”
劉老師的傷淡了,笑道:“沒錯,這一天三頓經常被人說瑣碎,沒意義,我卻覺得對自己和家人來說,這種煙火氣最重要。每個小家庭幸福了,整個社會才會健康。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麼。別覺得我唱高調,我真的這麼認為。”
雪華想起丈夫輕蔑地貶斥過自己“一天你吃完早飯就準備做午飯,睡過午覺就準備做晚飯”,卻一瞬間傷了。曾辛苦保持家的煙火氣,被最親近的人棄如敝履,卻在陌生人這里得到了認同。為什麼要把這幸福的心甘愿,拿來換錢呢?某種程度上來講,做家務掙得越多,心里就越難過。
劉老師看突然傷起來,雖不知為何,卻也約猜到幾分。這個年紀當家政工的人,多是因為家庭經濟不寬裕,或是夫妻關系出了變故。他從未窺探過,因為這有違他的教養,但更加憐惜雪華了。這個人真好,長得很端正,溫和又隨和,做事勤快,干凈,廚藝好,哪個瞎眼的男人不珍惜?
飯桌上兩人吃得百集,竟一時無話,生出一些異樣來。此后雪華默默無言地收拾著餐廳和廚房,劉老師在客廳安靜喝著茶,沒再多言,直到雪華說再見,劉老師送到門口,扶著門框目送走,雪華覺背后僵了一塊,令走路姿勢都不自然起來了。
林志民去健的次數了,現在他更喜歡釣魚。好像那些沖勁兒一夜之間消失了,進五十六歲的林志民突然恢復正常的老人了。不知道是三年來太高強度的“玩兒”耗盡了他的元氣,還是他玩膩了,需要停下來休整,但更有可能是因為失去了雪華這個觀眾。從前有當“混吃等死”的對照組,他可以立“勵志老人”的人設,現在觀眾跑了,而且貌似比他更勵志,一下子把他襯得灰頭土臉的。因為林志民側面打聽到,好家政工在北京一個月掙萬兒八千不是個事兒。老了之后,強壯固然很酷,會掙錢豈不是更酷?并且雪華一直很健康,從來也不生病。
更讓林志民意外的是林瑞玲,老實了一輩子的大姐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每天都在朋友圈發自己吃喝玩樂的視頻,去的那些地方,他都沒去過呢。除了去上海金茂大廈泡酒吧之外,有一天居然去三亞住了一家長得像外星飛船似的五星級酒店。林志民上網查了那酒店,一晚上要三千多,他再度愕然,看著大姐躺在酒店沙灘的躺椅上拍下的藍天碧海視頻,覺像被外星人奪舍了。
兩個二胎生了,靳菲菲生的是兒子,讓娘家媽來帶娃,如愿以償地得了冠姓權,如愿以償地一兒一組了個“好”字;陳琪生的還是兒子,婆婆來帶。哭得很傷心,不知道是因為沒拿到冠姓權,還是因為又是個兒子。私心里也想要這個“好”,想要個省心的小閨,香香、能和媽媽親親的小棉襖,但兩個兒子?兩套房!可能哭的是這個。
陳良慶本來嚴陣以待,準備帶兩個學齡孩子外加兩個襁褓里的嬰兒,突然一拳落空,不但兒全在他們自個兒的家解決問題了,連老伴兒也跑了。并且由于生二胎,兒各自忙得不可開,也顧不上來看他,家里冷冷清清,死寂一片,這讓熱鬧了一輩子的他極度不適應。從前林瑞玲在家的時候,他一天到晚刷抖音,林瑞玲嘮嘮叨叨,他一邊看抖音一邊針對的議論發出譏笑,是最好的二重唱。現在他還是刷抖音,卻覺得沒意思,短視頻突兀的笑聲、喧鬧聲響在這空的屋里,加倍顯出孤獨。他一個人唱獨角戲,唱不來。
林志民有時會去看姐夫,兩個人都單一人,做個伴兒也好。林瑞玲每炫一條朋友圈,陳良慶那火就在心中又騰地燃起。但隨著炫的朋友圈越來越多,他由每日暴跳如雷變了沉的平靜,畢竟謾罵不休也需要力氣。那火燒了又燒,把他心中通紅滾燙的憤怒淬煉了冰冷堅的鋼鐵。
“就那敗家樣兒,三十萬能玩多久?我在這兒掐著手指頭數著,等花完,還不是得乖乖地滾回家?一進門我就給一個大子。”陳良慶期待地說。
林志民雖然也覺得大姐不可思議,但姐夫這麼說,他還是道:“一下試試,你扇一下,我扇你十下。”他擼起袖子,亮出強壯的手臂。陳良慶心中的鋼鐵一下子稀碎,只好移開眼神,不敢再強橫,換悲憤的控訴:“整個家人仰馬翻,有這樣當長輩的嗎?這是什麼瘋?”
他控訴著,但那些悲憤毫無用武之地。林志民不是人,不會同他。嘮叨半天,到了晚飯點,林志民不耐煩了,說得吃飯了。
陳良慶說:“我隨便吃點什麼就行。”
林志民起要走,陳良慶問你去哪里,林志說吃飯。去哪兒吃?廢話,當然是去外面吃。
陳良慶說:“隨便做點什麼吃吧。”
林志民說:“你會做嗎?”
陳良慶說:“廚房有干面條,你下點面條咱倆吃。”
林志民已經在穿鞋了,道:“想什麼呢?”
陳良慶只好起,也去穿鞋,走了兩步,跟上了小舅子的步伐。小舅子再兇他,也比一個人在家刷抖音刷到眼睛得了飛蚊癥,刷到快出幻覺要強。有時他把手機關了,抖音的哈哈笑聲還響在耳畔,刮著耳。
兩人走在大街上,一家一家看過去。麻辣香鍋,涮涮鍋,重慶火鍋,烤串店,炸店,重慶小面,羊泡饃……沒有一家想吃的。晚餐是這條街最熱鬧的時候,路燈燃了起來,招牌紅紅火火亮著,人來人往,兩人卻只到凄涼。薄暮應當是每個人步履匆匆往家趕的時刻,晚餐是正餐,正餐應該在家里吃。廚房藍爐火跳躍,鍋鏟嚓嚓響著,油煙機呼呼轉著,一盤盤熱氣騰騰的、為家人量定做的菜端上來。人們在飯桌上坐下,慢慢地吃,而不是這樣滿大街像條流浪狗一樣惶惶然,不知去哪里覓食。
兩人逛了街,又逛商場,關于吃什麼意見總是不一致,最后來到商場地下快餐城的某家連鎖快餐店,要了兩碗牛飯套餐。牛飯已經是這十幾家檔口里最接近家常便飯的了,但陳良慶抱怨說它那個蒸蛋一吃就知道是預制菜,家里的蒸蛋本不是這個味道。林志民說好歹牛澆頭不是啊,你看那灶臺里不是有個大鍋在煮牛?陳良慶探頭一看,果然敞開式的柜臺里,一口長方形大鍋咕嘟冒著熱氣,店員正在把一勺勺洋蔥土豆燉牛舀出來,澆到一碗碗白米飯上,一燉的香味飄散在店里。陳良慶稍安心了些。
林志民不耐煩地勸他快點吃,廢話。陳良慶剛挾起一片牛,卻又嘆了口氣,扯扯林志民的手,林志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店員打開不遠一臺立式冰柜,從里面拿出幾包真空包裝的預制菜遞給一個顧客。林志民走近冰柜,拿起一包預制菜一看,那赫然就是鍋里正在煮的洋蔥土豆燉牛。
顧客付完款走了,陳良慶住路過的店員道:“你們這個鍋里煮的牛澆頭,和冰柜里的料理包一模一樣啊?”
店員答:“是啊。”
林志民不滿地道:“合著我們來吃飯,你們干的事兒,就是給我們熱一下料理包?”
店員道:“你們逛街,畢竟也不能帶口鍋吧?我們這店面房租貴著呢,掙的就是讓你們方便這個錢,不然你們想吃飯的時候怎麼辦?”
陳良慶氣憤道:“那我們還不如自己回去燜點米飯,熱點這個料理包呢。”
店員爽快道:“也可以啊,網上商城有,你下單直接送到家里。”
陳良慶嘆了口氣,林志民掀開桌上的調味盒,報復式地舀上幾大勺辣椒油,道:“這個是家里沒有的,多來點吧。”
陳良慶沮喪地往后一靠:“不想吃了。”他吃飯好喝酒,這家店既沒有白酒也沒有啤酒,這預制快餐就突然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林志民大口吃著,他已經壞了:“你可真多事兒,剛才我說吃牛面你又不愿意。”
“不想吃,湯底不正宗,加了太多味,吃完嗓子里不干凈,老像有痰。”
陳良慶說著,掏出手機來刷抖音,忍不住又去看林瑞玲的朋友圈,發現發了一條在廣東吃燒鵝的朋友圈,燒鵝皮油亮紅潤,看著就很香。看招牌,到了順德,吃完了燒鵝又吃雙皮。陳良慶把每張圖都放開,仔細看,蠕著咒罵,煙酒嗓由于不敢大聲,而發著拉拉的氣聲兒,如長滿糙老繭的手指頭過綢緞勾起刺。
林志民連面帶湯呼嚕了個,一抹,也掏出手機來看大姐的朋友圈,心里同樣五味雜陳。玩得這麼嗨的大姐知道自己又添了個孫子和外孫子嗎?也許已經不在意了,否則怎麼會在一盤盤廣東燒臘前有笑容燦爛的自拍?可能已經知曉一個真相了:離開之后,天并沒有塌下來。兩家的親家上陣,加月嫂,該吃的吃,該上學的上學,該上班的上班,生活居然也運行得很好。世界離了,照轉。那該圍著自己轉,不再圍著別人轉了。或者不知什麼緣由,的世界有比天塌了更重要的事,導致這樣氣壯山河地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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