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此縣不符合朝廷減免稅負的法令,不白減,等三年后,百姓們日子好過了,每年稍稍加賦加稅,用六年的時間“還”給朝廷。當時新皇初登基,朝中百廢待興,皇帝是馬背上打的天下,哪兒懂什麼治理國家?
看到縣令的奏疏,皇帝一時新鮮,亦被
他的民之心打,朱筆一揮,道:“準奏。”
……
至于效如何,時間太遠,已無從考究,但的確是明晃晃的“先例”。加上裴璋的堅持,游走在各方之間,皇帝漸漸被他說服,戶部尚書也欣然同意,只差臨門一腳,皇帝忽然認了個兒子。
陸奉統領戶部,原本要下達的詔令遲遲不發,裴璋詢問,才知道卡在齊王這里。
裴璋的奏疏寫得漂亮,以至于沒有人在意他的春秋筆法。當初的小縣城,縣令也只敢上疏減三,分六年“還”清。現在裴璋一開口就是五,分十年上繳。落云鎮并不富裕,或許當初的戶部尚書不在意這些“三瓜倆棗”,陸奉的眼里可不得沙子。他還是那句話:
“按規矩來。”
既然律法說可按照先例,那便嚴格遵循。
并非他刻意為難裴璋,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在既定的規則下,所有人各居其位,萬事有矩可循,方能保國安民,社稷安穩有序。
律法不合適,可修、可改,卻萬萬不能因廢法。千里之堤毀于蟻,一旦開此先河,四方諸郡有樣學樣,或夸大其詞,或偽造狀,因一個小鎮,毀了律法的威嚴,在陸奉看來,這是萬分愚蠢。
“兩、而已?”他嗤笑一聲,黑沉的眸中卻并無笑意。
他道:“裴大人,本王有一事請教。”
“請問裴大人一年的俸祿幾何?其中兩又是幾何?”
裴璋清雋的眉皺,回道:“兩者并無可比較之。”
陸奉道:“那好,本王再問你。每年舉子們進京參加秋闈,按律,各郡縣選出來的舉子不過百人,有一郡人才濟濟,一書生乃文曲星下凡,才堪堪排名一百零一位,敢問裴大人,是否該破格錄取?”
裴璋想也沒想,立刻道:“不拘一格降人才,既是有才學之人,當得殊榮。”
“巧了,這一百零二位,和這位文曲星不相上下,裴大人,還不拘一格麼?”
裴璋忽地沉默。聰明如他,已經明白了陸奉的意思。
后者再破格錄取,后面還有更“可惜”的人才,前兩位都破格了,憑什麼到他這兒就不行了?
規矩一旦破開,便不再有任何約束力,后患無窮盡也。
他閉了閉眼,盡管心不愿承認,陸奉,或許是對的。
他又想起“夢中”時,武帝薨,憂外患,一鍋粥,最后終止的,是凌霄將軍的鐵騎,以及武帝在位時制定的“嚴刑峻法”。
武帝在民間的名聲毀譽參半,他在位時無人敢提,崩逝后才逐漸有議論聲。旁的皇帝繼位先修皇陵,武帝先修“齊律”。在原有的基礎上,刪減了類似“遵先例”這種模棱兩可的表述,剛紀分明,事無巨細皆有定規。律法條條清晰,又格外嚴苛。
輒以極刑,抄家滅族,砍頭梟首、刖足斷肢,令人膽寒。上至達顯貴,下至販夫走卒,目睹新律之森嚴,莫不懼之。可正是因為有這樣人人懼怕的“嚴刑峻法”,人人安分守己,以求自保,才沒有讓國家陷大。
裴璋的手段更溫和。在“夢中”,他與武帝王屢次爭吵,他不斷貶,又不斷升回來,武帝看重他的能力,又厭惡他的脾。他同樣看不慣武帝頻發戰,與暴君無異。
在這一刻,裴璋忽然想起武帝死后,風雨飄搖的二十余年。他夙興夜寐,卻用了二十年之久才換來一個太平盛世,如果是他……或許前期會死很多人,流很多,但那個太平盛世,或許會來得更早。
這段日子困在心中的迷茫,此刻有了清晰而堅定的答案。
裴璋苦笑一聲,拱手道:“王爺英明,裴某……心服口服。”
陸奉的眉宇間顯出一陣郁。
裴璋此人,讓他厭惡非凡,在那十分的厭惡中,又夾雜著一分欣賞,讓他甚是棘手。
他煩躁得揮了揮手,道:“既然如此,裴大人回罷。”
“日后有要事,在外談論,不必來王府拜訪。”
裴璋頓了一下,斂眉道:“下遵命。”
他沒有問原因,亦沒有解釋。男子頎長拔的軀如青竹,消失在呼嘯的寒風中。恰好江婉依門遠,還沒有來的及想什麼,耳旁傳來陸奉沉沉的聲音。
“怎麼,舍不得?”
江婉頓時一激靈,裹了裹絨絨的披風,道:“什麼呀,我就是出門氣,王爺在說什麼,妾聽不懂。”
今天是來興師問罪的,心中底氣足!
倒要問問,此前那麼多年,他哄著喝了那麼多苦苦的藥,是何居心!那藥那麼苦,還一直愧疚生不出孩子,未盡到為妻的責任,他騙得好苦!
江婉心中逐漸醞釀緒,不一會兒,烏黑雙眸逐漸潤,低垂著眉目,委屈道:“妾有一事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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