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 “怎麽會讓你跟他走。”……

馀霞影薄, 雲氣漫散。

永寧巷道上，雕車寶馬接連遠去，正是宴散時分。陸執方最後一個出來, 同鄭璞瑜道別, 鎮國公府的大馬車恰好駛到了朱漆大門外。

馥梨等他上了馬車, 自己再上，見簾鈎卷起了綠綢, 框出一方斜餘暉，拂過徐徐涼風。

“世子爺同鄭二公子吃了酒, 留神別撞風了。”

“無妨。”

陸執方喝得半醺, 回答反應比尋常慢些, 手臂搭在窗口上, 微微側倚，“那唐家娘子是誰？”

馥梨一默, 不知從何說起。

“從你們如何結了梁子說起。”

“非要說深仇大恨，是沒有的，”的聲音安靜，“唐珠家和我家是做一個行當的生意, 家鄉那邊就數我們兩家最大。有道是和氣生財，兩家也沒鬥得你死我活過, 勁頭都使在暗較真。我還同唐珠念同一個西席在郡君設的私塾，同去過好些踏青游樂。”

黛眉蹙起，“唐珠總是什麽都要同我比。比輸了不高興，比贏了就來耀武揚威, 弄得我也不高興。”

後半句聲音悄悄地低下去，有點不好意思。

陸執方睨了一眼。

陸家不止他們這一支，家族裏的妹妹們, 也都有爭高下論短長的時刻，總歸不會弄得太難堪。

“照這麽說，唐家人都認得你？”

“認得。”

“沒結別的梁子了？”

“唐珠有個哥哥，唐鈺，說可以幫忙還一部分債務，條件是……”馥梨抿了抿，“我去當他的妾。”

“你沒答應，你家裏想答應，你就跑了？”

“差不多是這樣，中途還有些事，說來話長。唐鈺是個很難纏的人。”馥梨手了墊上的流蘇，“世子爺，我家的債務利滾利到現在，就是全部家當賣了都抵不上。我即便去給唐鈺當妾，也于事無補。”

不是唐珠說的那樣，不仁不孝。

陸執方明白意思。

他對印子錢不陌生，大理寺查過類似案件。

民間有黑錢莊私貸的印子錢，比香積債利高出許多，除非走投無路，真急于周轉，三日能連本帶利還上，否則自簽訂那日，就是一腳踏無底深淵。

另外，宦貴族把銀兌換流通，變為難以追溯的銅錢，再兌付給黑錢莊放印子錢獲利的也不。

他沒再繼續上一個話題。

“唐珠說的名字，也是真的。”

馥梨點頭。

可高揚謄抄來的馥梨契，他看過，上頭寫的姓名不是遲霓，其中定然還有曲折。

酒意後知後覺地湧來，變為慵懶困倦。

陸執方額，閉了閉眼，沒有再發問，在輕微的搖晃中睡了過去。

好一陣，馥梨拍拍他，“世子爺，到了。”

馬車窗框之外，正是鎮國公府的西門。

小廚房知陸執方赴宴，已事先做定解酒湯。

馥梨備了熱水巾子，一并端過去。

陸執方坐在外間，眼前湊近的小娘子分外殷勤，像要謝他在春日宴的維護，雙掌攤開冒著熱氣的巾子，一雙杏眼水亮盈盈，定定看著他。

陸執方將手遞過去，溫熱厚實的棉巾覆上來，手小，捧著他的手掌，隔著布料一點點按。完手，換一條新的，抖開來要覆蓋到他臉上。

陸執方配合地仰起頭。

閉眼那刻想，就是要把醒酒湯喂到邊，馥梨沒準都會答應。念頭一閃而過，倒是沒有這麽做。

他聲音隔著棉巾，模模糊糊：“你替鋪開紙墨。”

馥梨摘了巾子，應聲去了，將文房四寶擺他最趁手的位置，“世子爺，我要在一旁伺墨嗎？”

“不用，你出去。”陸執方坐過去，待人走了，再從袖中掏出那個裝瑰玉的小匣子，當鎮紙在一角。

皇都東南靠近東市的燕林巷。

一座三進的宅邸近來剛搬新的居住者。

唐鈺正指揮隨從將庭中盆栽換個位置，就見本該在寧國公府宴飲的唐珠雙手捂著臉，一路帶泣音跑回了西廂房。他一連了兩聲都沒有回頭。

唐鈺叩門：“阿妹，怎麽回事？”

裏頭只有唐珠發脾氣砸東西的靜。

唐鈺語氣嚴肅起來：“唐珠，別我找人撞門。”

門扉開了，唐珠腮邊還凝著淚，目委屈之。

“阿兄。”

“你別去了，皇都高門貴族的圈子，豈是你想融進去就融進去的。”唐鈺訓斥，更擔心另一事，“你這麽早回來，是不是得罪永嘉郡主了？”

他們一路來皇都，恰好遇到外出游玩的永嘉郡主騎馬驚，唐家商隊的鏢師反應比郡主護衛快，出手相救，唐珠又和郡主同齡，才搭上關系有了往。

“我沒有，郡主同我好好的，”唐鈺豈能坦白得罪的人是鎮國公府世子，垂著腦袋，真話假話摻著說，“我在宴會上做不出詩句，自覺沒臉，就先回了。”

“阿兄，”話帶不甘地頓了頓，“我看見遲霓了。”

唐鈺以為自己聽錯：“誰？”

“遲霓，也來了皇都，還做了高門奴婢，”唐鈺將所見所聞顛倒了過來，“看起來過得很不好，還遠不如當初在淮州的時候。阿兄，你不若將要過來？”

唐鈺皺眉看：“你是不是認錯人？”

“我連頸窩上的痣都確認過了，就是。現在跟著鎮國公府的陸世子當婢。阿兄找人打聽一下，就知道我是不是說謊了。”唐珠平靜地抹去頰邊的淚，沒有錯過兄長眸中閃過的異。

阿兄就是這樣的人，越得不到越惦記。無論是生意還是人，只要想要，千方百計都會弄到手。

在寧國公府春日宴遇到唐珠一事，對馥梨的最大影響便是旬休日沒再出府游玩了。到唐珠，至多是被冷嘲熱諷幾句，真正怕的是到唐鈺。

旬休日不出，但去大理寺畫室的事沒落下。

圖冊比較重要。

馥梨戴著白紗帷帽，日日用馬車接送，往返于大理寺與鎮國公府西門，沒去別。老樊領著做完了嬰肖像五的圖冊，繼而做不同年紀的郎圖冊。

畫室的支摘窗打開，撿窗邊的位置坐，偶爾一擡頭就能看見陸執方和同僚行匆匆地走過，袍振振，姿筆。馥梨攪攪筆洗，筆尖去新墨。

所求不多，能一直待在靜思閣就很好了。

這日，馥梨埋首案頭，到日影西移。

荊芥按著時候來接回去。

回到靜思閣裏，卻有發髻梳得一不茍的嬤嬤在等候，是大太太邊的方嬤嬤，帶過幾日的。

馥梨快步迎上去，出笑臉來：“方嬤嬤，可是大太太找世子爺？他還未下衙，婢子代大太太傳話。”

方嬤嬤神有些嗔怪：“你這丫頭，你爹來了，進府這麽久了不知道往家裏去一封信，他怕你出事，就冒冒失失地闖到府門來，太太心，禮佛回來見到了才問清楚，眼下人在廳裏等著了。”

眉眼秾麗致，比當初在清夏堂學規矩時，又舒展開了幾分，有了妙齡郎的風致。此刻，眼裏驟然亮起了彩，旋即又擰起眉頭，臉變得煞白，“方嬤嬤，我爹他……遠在他鄉，是不是弄錯了？”

“是不是弄錯，你見一眼不就知道了？”方嬤嬤推了推，馥梨遲疑地跟著往前廳走去。

爹爹去年出海行商，遇到船難，失蹤了，只留下了一大筆天文數字般的債務。

如果他還活著，能夠找到鎮國公府這裏來嗎？

如果不是他，馥梨腳步一頓，“嬤嬤，是不是歹人來冒認的，我突然想起來，我給家裏寫過信的。”

“太太也怕是冒認的，他黃籍都拿出來看過了，跟你契一個籍貫，一個姓，住址在一起，還在府門就報了你真姓名，就是你爹，錯不了。”方嬤嬤肯定道。

馥梨來到清夏堂，看見了一個滿臉滄桑的男人。

男人一見到，出些欣喜，用帶著口音的話，喊簽訂契的名字，“柳兒，爹來接你回去。”他說罷打開隨帶的包袱皮子，出裏頭的銀錢。

他拿出那些銀錢，向著廳中飲茶的苗斐道：“小人家時來運轉，發了筆橫財，夠全家人嚼用好久。我來想將這丫頭贖回來，給說門親事，正好年紀到了，要是等做滿三年，都二十了不好嫁人。”

苗斐聞言一愣，看向馥梨：“你怎麽說？”

那意思仿佛只要一點頭，就能放良了出府去。

“大太太，他不是……”

馥梨在這晴暖春日裏，手腳冰涼，咬了牙關，對上陌生男人回頭看的鷙眼神，心頭發。

是唐鈺。

只有唐鈺會使這樣人進退兩難的招數。

跟這個男人走，會落到他手裏。

拆穿這個男人，就會暴自己冒用他人份，進鎮國公府做事，同樣沒有辦法留下來。

馥梨聲音有些，勉強鎮定下來：“大太太，婢子還不想回家嫁人，想繼續在鎮國公府當差。”

男人聽了一愣，滿面怒容，“我看你是翅膀了，不記得爹娘生恩養恩，想待在這裏攀高枝！”

馥梨不管他說了什麽，目不轉睛地看苗斐，只要大太太不松口，這個男人就無法把帶走。大太太若松口了，就再想辦法拖到陸執方回來。

苗斐看著眼前急得眼眸起霧，楚楚可憐的，心裏亦拿不定主意。兒子對的喜超出預料，連陪嘉月去吉城尋醫問藥，都把帶上了。

再長久留著……似乎不是好事。

轉了轉腕間的翡翠手鐲，正要開口，廳門有人影一閃，高揚神匆匆地跑過來：“大太太。”

他在苗斐側，不知輕聲說了一句什麽。

苗斐擰著眉頭，起往外走去，“你們稍候。”

馥梨愣怔地看離去，高揚要跟著苗斐走，過門檻前回頭說了一句：“馥梨備些茶點來，好歹是客。”

方嬤嬤留在廳中看，男人不好跟太。

馥梨下意識走向平日裏放糕點餞的小偏房。

門扉才推開，就被一只手拽了進去，青年上的袍未換，口起伏，微微急促，似一路疾步趕來。

是陸執方。

馥梨看見他的第一眼，渾凝固的仿佛再流起來，“世子爺……”一開口，不自覺帶了哽咽。

陸執方扼住的手腕，點漆墨瞳看著。

“慢慢說。”

“我……我不認識那個人，他不是我爹。我同府裏簽契約的姓名籍貫都不是我的，是旁人的。”

“這人一定是唐鈺找來的。”馥梨抿了抿，“我不要跟他走，我想留在靜思閣。”

陸執方一連問了幾個問題，松開就了出去。

“世子爺？”

“你連我都不願跟，怎麽會讓你跟他走？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