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自己又出現了幻覺，懷抱雖然冰冷不是活人，弱無比，卻蓄著力，沒讓他跌落下去。

足夠了。顧昔在心中對自己道。只這一次的相擁，足夠了。

他角微微一扯，自嘲一笑。

下一瞬，顧昔閉了眼，斷然。

他牽過的手，紅線隨著他走而搖擺，一滯，任由他帶著，一同坐在了榻上。

顧昔空的雙眸盯著來回搖曳的帳幔，聲音干：

“我大哥一生清正，雖曾投敵，但歷經艱難，我不能讓他在死后再添惡名。”

“顧家大郎是戰死在了十五年前，埋骨刺荊嶺，死時明磊落，一生為大魏死而后已。”

“那個北狄駙馬，你我從未見過。”

帳幔停止晃，空氣恍若凝滯。

指間扣的手被一一地掰開。他沒有使力，任由的手從掌中走。

在冰涼無措的目里，顧昔直直看著，頓了足有一刻，最后一字一句地道：

“沈氏舊案，止在今日。”

這一句，沈今鸞愕然呆住，渾如被雨水澆頭，徹骨寒涼。

顧昔言下之意，已徹底明了了。

他不打算為沈氏和北疆軍翻案了。

沈今鸞張了張口，想要指責他不守諾言。他明明在早前答應了的啊。

可意識過來，他到底是顧家的顧昔。

再重啟舊案，對死去的顧辭山來說，無非是再掀起劇痛之下的傷疤。

哪怕一生殫竭慮，為國為民，可他到底委敵國公主，投降叛國。一旦舊案重提，所有的事終將都要被搬到明面上來。

眾口鑠金，會毫不留指摘他。史書工筆，積毀銷骨，將他所惡之事，流傳后世。

一個人死了，孰是孰非，蓋棺定論。為何這世上要有尊謚惡謚，就是因為名聲要，要以此震懾還活著的人，不可失節。

一旦失了節，大錯鑄，就回不了頭了。

由是，對于顧辭山而言，最好的結局便是在十五年前戰死北疆。

由是，最是敬大哥的顧昔，為他定下了這個最好的結局。

沈今鸞心如絞痛。

恨死去的顧辭山，恨不講信義的顧昔。

更痛恨，自己的天真。

天真到，相信與斗了一輩子的顧大將軍會信守諾言，會為清洗沈氏冤屈。

以為，憑著時相知，還有這一路人鬼相互扶持，對哪怕有一一毫的誼。

可沈今鸞只是攏了攏頭發，平復了起伏不斷的心口，點了點頭，最后只朝他簡簡單道了一句：

“我知道了。”

輕描淡寫，薄如云煙。

好像下一瞬就會迎風飛走。

顧昔最怕這樣。

他看著，從想殺人的鋒利目，掙扎煎熬的神，到此刻慢慢恢復了平靜，像是一潭死水。

“我寧愿你刺我一刀。或者，干脆殺了我。”他淡然地道。

“我說過，我的命，是你的。”

一直都是你的。

他從腰際解下了那把金刀，遞到手里。

寧愿與他不死不休。

沈今鸞早泄了氣了，也看不他眼里無可救藥的執著，輕嗤一聲：

“我又能奈你何？”

“且不說你是唯一能看見我的活人。北疆軍今后的榮辱，還系于你。”

只要顧昔說一句，叛軍可生可死，可趕盡殺絕，也可在奪回云州后戴罪立功，榮歸故里。

全在他一念生殺。連，也在他翻云覆雨的掌中。

時日無多，已無力再為過去之事與他再斗一番。

還要為活著的人爭取。

沈今鸞一揚手，將那柄金刀飛出去，擲在地上。

顧昔面蒼白，下頜新生的胡茬顯得廓暗沉鋒利。

一綹白發垂落，還在滴水，眸過水霧繼續著帳中的。

“不恨我嗎？”

他冷笑道。

“怎能不恨？”

直視他的眼，坦坦地道。

“你大哥落得一清凈，我沈氏滿門忠烈，卻背負污名。我卻再也不能為之平反。”

“就算我能再去往生，九泉之下，若遇到我父兄，遇到當年戰死的英魂，我該如何作答？”

天命如斯殘忍，最重名聲的天之驕子跌落泥潭，一污濘，一死了之。

而他的死，牽了其余所有人生前死后的命運。

天命當前，人力微茫，終不由人。

那一種被命運裹挾的無力，又涌了上來，沈今鸞攥了手，強忍著不哭出來。

“娘娘一早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顧大將軍鐵鐵腕，是一路踏著別人尸骨走出來的。

他本不需要守信義。他所行所言，就是信義。

顧昔看著因噎而的肩頭，漠然地道：

“跟我這樣的人在一道，自然是要吃苦頭的。是娘娘你，非要跟著我。”

語調冷無，溫熱的指腹卻在拂開凝在眼角的淚花。

拭了一下，眼淚又很快滿了，再拭一下，他孜孜不倦。

沈今鸞終于釋放出來，淚如雨下，然后猛地別過臉，錯開他的手，抿了：

“顧昔，說話不算話，我恨死你了。”

揮起拳，用盡畢生力氣似的，狠狠砸在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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