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口的背影，朝著斜的金山行去。

    霧薄薄一層，隻觀其影，依稀能夠看出，為父親的男人形魁梧，子溫似水，一人一手牽著中間的孩。

    若是盯得出神，竟能使觀者聽到朦朧的談話笑聲。

    全神貫注可辨別出一句：吾兒袖袖，鍛劍之才。

    殿再度雀無聲，一雙雙眼睛盯著畫，震撼的程度不言而喻。

    “臨風。”慕老夫人的茶盞放在桌麵，極迫威嚴。

    慕臨風微，愧自責地低下頭。

    “我會將畫歸還，說明順手牽羊的行徑，且與衛公子賠禮道歉。”

    “日後不可再一葉障目的取笑人了。”

    “母親教訓的是。”

    慕臨風妥善地收起畫軸，月明星稀，冷風徹骨，他裹著畫軸尋了衛袖袖。

    靈柩鼎爐前的衛袖袖短劍結束，聞聲一笑，勾著慕臨風的肩膀說：“臨風兄弟無妨，小事一樁，不必往心裏去。”

    衛袖袖的通坦然，更讓慕臨風無邊的愧疚。

    “臨風兄，今朝父親靈柩前，我初次人前鍛劍作畫，既與臨風兄弟有緣，而我在家中又是獨子，沒個兄弟幫襯，不知可否與臨風兄弟，靈前結拜？”

    “隻要衛兄願意，臨風焉能說不！”

    鬼一族的事世人都是人前不談，卻也心知肚明。

    和他這般人結拜為兄弟，意味著日後會禍連己。

    衛袖袖並不在乎鬼人族來日會不會大難臨頭。

    隻思量著，若他是慕臨風異姓兄弟的話，侯爺豈不是也要稱他一聲舅舅？

    衛袖袖愈發想著，看慕臨風的眼神就如山間野見到了滋滋冒油的大，都快要冒出綠油油的來。

    那側殿，蘭若亭幾經思忖，以侯爺之能，究竟有什麽辦法，讓他回歸到萬道呢。

    畢竟他是被放逐到琉璃海的囚徒。

    侯爺自己連登天都難。

    火燒元神之後，斷骨重組多次，路又能走到多遠呢。

    正想著，蘭若亭眼珠子一轉，就看到端著個巨碗在角落裏沉浸於喝湯的屠薇薇。

    蘭若亭承認，他從未見過如此大的碗。

    屠薇薇的臉都快埋到裏頭去了，隻看得到些許拂起的鬢發。

    更準確來說，那像是一個盆。

    蘭若亭從未見過一個子，會用盆來喝湯。

    “砰。”

    屠薇薇喝完，眼冒星地看著太夫人，“祖母，還有嗎？”

    帝域來的幾個，如今也習慣了隨楚月的稱呼。

    兩府家人的長輩們，難得相見，也疼們。

    “自是有的。”

    太夫人最是喜能吃的屠薇薇，“知你飯量大，給你額外多留了些，還有一碗的量呢。”

    “祖母最好了。”

    屠薇薇瞇起眼睛笑。

    的世界很簡單。

    殺人、吃飯、小師妹。

    蘭若亭見狀，則是狂咽口水，太過於驚奇，顯得自己這個萬道人很沒有見過世麵的樣子。

    到了後半夜，楚月和夜墨寒等，一同去靈前守夜。

    臨行前，隨其後的蘭若亭言又止。

    楚月停下腳步，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擔心我做不到？”

    問的開門見山。

    “若亭不敢。”

    “是不敢，還是不會這麽想？”

    楚月勾了勾嫣紅的，“你想知道，究竟什麽路數，能夠把你歸送萬道。實不相瞞，我暫且沒那通天的路子，但明日一到，自有路子，到本侯的手中，以便日後送你去往萬道。”

    蘭若亭卻是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有什麽路子，會從天而降如掉下來的餡餅，砸進曙侯的手裏，然後喂給他蘭若亭，心裏泛起了一憂慮。

    侯爺，是他蹉跎生命裏唯一的一道曙了。

    他的軀殼，若不早日歸回萬道，會崩殂在這海神大地，實在是經不起再多的顛沛，隻能像是個亡命的賭徒，孤注一擲，皆押曙侯！

    ……

    衛老先生的靈柩前，擺放著好些個團。

    紅白相間的綢緞掛滿了四，迎著大雪紛紛同舞。

    楚月來時，將士們和守夜的眾人，皆是起相迎。

    “侯爺。”

    謝承道、許流星等烈軍首領，無不是麵敬。

    這些將士之中，還有著一些麵孔，是楚月來路時的故人。

    譬如王城、李靈珠、陸崇敬、薑寧等人，皆未和旁人一般迎上前。

    薑寧和王城他們極為不同，早些時候在白鶴洲和楚月生過糾葛是非的。

    如今和楚月的故人們在一道，聽著他們小聲而談。

    “真好，侯爺自有一番天地，縱然已是雲泥之別，不如往日般飲酒作樂，能夠在此遠遠一觀，已是榮幸了。”李靈珠眼神泛紅，回想起過往，明帶傷的麵龐流出了知足的笑容。

    陸崇敬讚同道：“若非侯爺提拔，我等鎮守東南，也無法來到界天宮。侯爺邊的顯赫貴人太多，又有勞碌之事諸多，我等皆不可讓徒增煩惱，遠觀即可，莫要談論當年舊，能得侯爺記住已是不易，可不能讓再贈力。”

    昔年一別，各有漫漫人生路。

    彼此都做好了天各一方不再見的準備。

    都把每一次的相伴同戰，當了最後的麵。

    並肩作戰過的羈絆，不是今朝來攀附權貴的階梯。

    為階，不可踩在腳下，否則定會涼了人心的。

    王城背著兩把刀，坐在一側，手裏的酒葫蘆裝滿了酒。

    薑寧看得出來，這些人，都對楚月有著很深的。

    既怕麻煩楚月，又怕被人看出自己是想要攀扯曙侯，不得已拉開了疏冷的距離，實則是為了默默守護過往那一份來之不易的。

    薑寧低頭笑了笑，苦又無奈。

    啊。

    真是瘋了。

    高高在上，自詡貴氣，有一番天地要闖，就要做。

    曾暗暗立下誓言，要把葉楚月踩在腳下，劍鋒斬仇敵。

    如今卻了葉楚月手下的兵，竟還有些心甘願，和王城、李靈珠這些人有著相同的惆悵和忐忑。

    隻不過不同的是，這些人都是從前和曙侯誌同道合的人。

    而，是站在曙侯的對立麵。

    迄今惆悵，寥落滄桑，不過是發覺作為對手，高山仰止，遠雲端。

    不管赤羽宗薑寧，還是遠不如的李靈珠這些人。

    來了界天宮，皆是微不足道如塵埃。

    除了幾個熱心腸的士兵，無人關注到孤獨的他們。

    “侯爺，你來了。”衛袖袖瞧見楚月，堅強瓦解，心髒被及，如同在外委屈多時忽而見到家中祖父般的緒狂湧。

    “想必衛老將軍在天之靈，見到衛公子所鍛之劍，定會熨帖藉。”

    楚月微笑道：“衛公子為天下劍士所鍛劍，以靈前爐鼎為伊始，來日必能劍滿天下，四海夙願不落空。老將軍若看到衛公子此番遠誌，才會真正的高興。他希，這世上有一個人，後世之人翻看史書，不僅僅是遠征大帥之子，是為了父親而習武將之路卻不得釋懷的人。衛袖袖，便是衛袖袖，鍛劍、作畫，皆可頂天立地，行大丈夫之事！”

    言罷，後退一步，行禮作揖。

    衛袖袖忙作揖回禮。

    遠征大帥的靈柩安靜在旁。

    一側還有火燒正旺，滋滋作響的鑄劍爐鼎。

    衛袖袖熱淚盈眶燙滿襟。

    他便知——

    便知這眾生，唯侯爺懂他的星辰理想。

    能夠看穿他的離經叛道，將他的赤誠訴之於眾。

    他能到，那些異樣的、嘲諷的、看戲的眼神，轉眼就肅然起敬！

    「父親。」

    「你看到了嗎。」

    「原來，武將以外的路，亦是璀璨滾燙。」

    「袖袖，心向往之，喜不自勝。」

    「阿爹。」

    「我不做大帥啦。」

    「我會是這世上，最好的鍛劍師！」

    “哢咻。”

    火焰撲騰再度熄滅。

    第一把劍，亮顯於眾人視野之中。

    是一把平平無奇再普通不過的劍了。

    衛袖袖打開靈柩，將自己的劍和畫軸，都放在了棺木當中。

    合蓋前，他著父親冰冷蒼老且瘦削的麵龐，從前惡鬼都斬得的人，如今瘦弱不堪，毫無生機，衛袖袖心痛不已，豆大的淚珠簌簌而落，一滴一滴掉下，恰好落在父親的眼角，就像是遠征大帥流出的眼淚那樣。

    「阿爹，見到了阿娘，對好些。」

    「若有來世，還想做阿爹阿娘的兒子。」

    「袖袖，不會再讓你惱了。」

    衛袖袖竭力地揚起了笑，無數的淚珠沿著父親的眼角往下流。

    他做到了父親想要的豁然，遵循本心的夙願理想而活，然而父親卻再也看不到了。

    時至此刻，他竟發覺，父親對他的意藏在無邊的歲月之中。

    臨終前，等了羽界主、藍老先生、昔日部下等無數人談話。

    唯獨沒有喊他。

    甚至要和曙侯下一盤臭棋，才肯對這人生罷休。

    原來，是另一種形式的臨終托孤。

    父親相信以曙侯的為人和本事，定能解開他的心結。

    “哢噠。”

    棺蓋合上。

    衛袖袖跪在團前，重重地磕下了兩個頭。

    靈柩的遠征大帥，連同著新劍和霞漫天的畫，一道被影所緩緩地覆蓋，直到徹底的，永久的陷了無邊的黑暗。

    劍柄係著繁複鮮豔的平安結，鋥亮的劍雕刻藍蓮花。

    年時，他常聽父親說。

    死後元神，開出藍蓮花的人，會被仙人頂，往生之路坦安寧，福報在今後。

    當畫軸被棺蓋的黑暗影所吞噬時，一家三口的那一對夫妻，竟在無人看見的地方熠熠生輝，反觀中間的孩子，和黑暗融為一。

    而這，是衛袖袖畫作的功之。

    棺木永存，夫妻恩。

    神仙眷，碧落黃泉。

    吾兒長安，父母無憂。

    紅白係院，鴛鴦往生。

    ……

    他曾翻閱古書，以鮮為契筆，寫下了晦難懂的符籙符文藏於畫中。

    但願黃泉九幽的父母，能夠有團圓之日。

    被黑暗吞噬的他，則要留在人間度日。

    ……

    楚月走至旁側，又一堆人擁了上來。

    如眾星拱月地簇擁。

    經此一戰，又得諸天殿君封侯的殊榮，目所及，皆是友善的臉，帶笑的眼。

    唯有王城、陸崇敬這一夥人，遲遲未曾靠近。

    分明從前最是要好，生死不棄的戰友。

    還有部分士兵，往前簇擁楚月時，將王城等到了一旁。

    從角落，到了更邊緣化的地方。

    孤獨席卷全。

    好似和此地格格不。

    王城坐在一側喝著酒。

    “王兄，給我來點？”

    陡然響起的聲音，如同黎明的亮。

    王城驀地怔住，一時給不出回應。

    薑寧猛然站起來，無所適從絞雙手。

    李靈珠、陸崇敬等人無不是呼吸加快，千言萬語想說，到了邊卻又吞回，才發覺自己原是不善言辭的人，又或許是怕多說多措，又興許是近鄉怯。

    王城木訥地向了楚月。

    “楚妹。”

    眸子，霎時紅了。

    昔日種種，過眼雲煙，仿若是上輩子的事了。

    往日作戰，曆曆在目，又像是昨日的鐵馬金戈。

    “王兄，莫要對侯爺無禮，須得敬為侯爺或是大帥。”

    許流星部下的一員眉弄眼，趕忙提醒道，生怕王城僭越。

    如曙侯這等人，那可是得罪不起的。

    稍有不慎，別將自己的似錦前程因指摘而摧毀掉了。

    “我與王兄，有兄妹之緣，並未壞了禮數，實事求是之說，何來的無禮？”

    楚月說罷，箭步流星來到了王城的邊，瞇起眼睛一笑，不見淩厲冷峻，一如當年同路時。

    “王城大哥，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楚妹。”

    王城竭力地忍著，眼圈依舊紅了一大片。

    他讓自己展出了一個笑。

    繃如弦的，才算是鬆弛下來。

    還好。

    還好彼此都是當年模樣。

    還好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寂寥孤獨然無存，笑容真摯依舊。

    說話的士兵訝然了會兒，隨後給了王城一個眼神，為其到高興。

    要知道，侯爺那可是對大楚的親兄長都是不帶看在眼中的，可見不含虛假意，真將王城看做大哥。

    這人算是為王城碎了心，又心驚地看向了葉無邪。

    聽聞曙侯的這位兄長，是個喜妹狂魔，心極小。

    對待侯爺在大楚的親阿兄，都是充滿了敵意的，何況是王城這等人呢。

    葉無邪掀了掀眼皮，看了眼王城。

    從前和小楚患難與共，幾次鼎力相助。

    這些事，葉無邪都是記在心上的。

    “葉賢弟，可要一道同飲？”王城張地問。

    “嗯。”葉無邪點頭，取出一壇酒遞給王城，“這雨梅釀，你收著。”

    雨梅釀，酒國之中，難得的品佳釀。

    百年才得一壇，還是較為次之的品質。

    若要絕佳品質，百年一滴，如瓊漿玉般稀罕。

    王城無需打開壇口，隔著紅布封條一聞，就知這是上上佳品的雨梅釀。

    “這……太貴重了。”

    “好酒贈酒國人，相得益彰的事，貴重與否倒是俗氣。”葉無邪心平氣和道。

    從前他也不善言辭，不茍言笑，生人麵前半晌憋不出幾句話。

    惱過頭了便是鬱極端，腥煞氣，如被鬼神附，被走奪了心智。

    去了一趟無間口，當了人屠宮的無冕鬼王，倒也能心如止水與人談幾句。

    “那我便不客氣了。”王城收下了雨梅釀，甘霖雨眾人同分，“難得佳釀，還請楚妹和妹夫，一道同飲，不知可好？”

    “好。”夜墨寒點頭道。

    一夥人圍聚在一起，喝著葉無邪帶來的雨梅釀。

    楚淩、楚時修來祭拜遠征大帥時，就看到了這麽一幕。

    楚淩心平靜，不起漣漪。

    “竟喊這人為兄，且真把對方當了自己的大哥。”

    楚時修略落寞。

    明月，從未把自己當做阿兄。

    “的心，有一桿秤。”

    楚淩疤痕累累的手，握著冰涼的紫金禪杖，“大楚中人，不值幾兩錢。虛偽的誼，灼灼之下，不餘真金。”

    楚時修自知理虧，大楚欠明月的，這些所謂的親阿兄，也從未把明月當做妹妹來看待，有時更像是期待中糯可馴的靈寵小貓，儼然明月是龍，是，是猛，從來無法被馴服，猶如韁的野馬，是屬於自由的平原。

    “憎分明的稱，算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我們早已出局了。”

    楚時修喟然，眼紅地看著王城。

    那分明，是自己的妹妹啊。

    “不在乎份的貴賤，門楣的高低。”

    楚時修哽聲說：“王城這等人，也願意當兄長來對待，興許，是我們真讓失了吧。”

    悔之晚矣。

    出局的人，談不上誼。

    楚時修前去靈柩前祭拜遠征大帥。

    楚淩單手合十放於前，低頭垂眉，誦讀了往生咒的經文。

    “大帥一生，為國為民，不為自己。”

    “大造化，大功德人，該羽化仙去。”

    楚淩又誦讀了幾套經文，神固然淡漠，卻難掩僧人佛，一條從眉骨到臉頰的猙獰疤，是楚月在忘川之地所斬下的，眉間則是對遠征大帥的敬意。

    “羽化仙，太難了。”衛袖袖長歎。

    功德過大之人，羽化後可登仙路。

    造化登頂者，能被封神。

    但洪荒界位於萬道之下，同樣的功德，萬道之人能夠封神，洪荒界不可。

    若有過多的功德，還會被萬道，或是洪荒上界那些虛偽半神奪走。

    “能夠得以往生，就已很好。”

    衛袖袖像是尋常人家的孩子，不再和父親較勁，接待每一個尊重父親的來客。

    遠征大帥、大夏國主之死的事，洪荒上界乃至於是諸天萬道的人都已知曉。

    沐家主還在病榻之上，神很差，榻前圍著清遠沐府的族人。

    “長老，家主真有損，病痛伴，虛損難正，若有正氣進補，可修真。”

    醫師匍匐道。

    “正氣？”

    “那衛九洲的功德被攔截，萬道之人恰好也想要，若能以萬道之名，將功德阻礙，割舍一些藏在沐府，給家主治療，乃是兩全其之事。”

    族中長老捋了捋胡須，眉眼低垂，神難測，沉聲道來。

    “何止是衛九洲功德，想不到前一位大夏的國主，功德竟不在衛九洲之下。這登仙的榮華，可由不得這些人拿去。”

    祁老麵如土，憔悴滄桑，眼如鷹隼，犀利又顯鷙，不複往常的和藹慈祥。

    他踏步走出時，一個個人都看了過來。

    派去誅滅曙侯的影殺軍全軍覆沒，祁老被傷了元氣，而今紅了雙目，隻想奪走大夏前主和遠征大帥亡故後的功德來為清遠沐府添福添壽。

    “大夏前帝的功德之事暫時未曾泄，最好當機立斷竊取掉，清遠沐府可大增福祿，萬道遠在天邊，也有所不知。屆時，把遠征大帥的功德悉數奉上，聊表忠心就好。”

    這功德，清遠沐府非要不可！

    逝人已逝，就該好好土為安。

    功德當拱手讓給有需要的人。

    區區亡魂，還想登仙封神，不得問問這世上活著的人，可能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