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安不言，只是著點將臺下集結的泱泱大軍兀自出神。

伯嬴不知他在想什麼，他嘆了一聲便要下點將臺。

卻聽徐安問道，“那你以為，什麼是明君，什麼是暴君？”

伯嬴語聲鏗鏘，“明君能八纮同軌，江山永固，那四萬萬布黔首安居樂業。暴君則視蒼生為草芥螻蟻，社稷顛覆，連年戰禍，民不聊生。不得民心者必不會長久，徐將軍是含仁懷義之人，怎會不知？”

良久聽那人嘆道，“箭在弦上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許鶴儀籌謀多年，如今挾制了天子，已是不做不休了。

伯嬴低嘆，“今日能挾持百，拘押眷，焉知明日不會對將軍了殺心。”

他說完便下了點將臺，上馬便往前走去。

卻聽有人他，“站住。”

伯嬴駐馬回顧，竟是徐安趨馬追來與他并肩齊步，說道，“我還有話沒說完。”

伯嬴道，“將軍說，我聽。”

徐安掉轉馬頭，穿過轅門引他去了中軍大帳，幾步進了帳中便往矮榻上坐，伯嬴跟著上前來，那人揚著下，“你坐。”

伯嬴跪坐下來，不知徐安心里打得什麼主意。

那人問道，“你自十二歲便跟著宣德，既說他是明君，后來為何又要反他？”

自夜從上林苑來了京畿軍營，伯嬴的眉頭就不曾舒展開過。說起那一年的事，他片刻失神，良久嘆道，“長安早就被圍了，那販夫走卒街頭百姓看著與往常無異，那都是慶朝的人馬，宣德國破已是大勢所趨。”

那時幾位將軍已發現城中不對，疾疾進宮與宣德商議對策。但甫一出宮，便知其妻兒被挾持住了，這才誤了守城的良機。江伯禮營造了一副無事的假象，有意拖延了一兩日才率軍直宮門，因而乾朝敗亡。

徐安便問，“難道你便沒有私心？”

伯嬴坦然回道，“自然有私心，私心便是公主。”

徐安輕笑，“伯嬴，那年我便看出來了。”

伯嬴抬眉。

徐安倒了酒來，笑問，“你今年二十有九了吧？”

“是。”

他應著，二十九了，尚一事無。

那人有心笑話他，“我比你年長五歲，早年就跟著永寧了。原都是相差無幾的年將軍，但我比你命好，永寧元年便做了驃騎將軍，后來又做大將軍，早就妻兒群。你呢，你連個后人都沒有。”

伯嬴心中酸，兀自垂下眸去。

母親已故，亦沒有后人，但有姜姒足矣。

徐安又往他心頭扎了一刀，“若是此番永寧稱帝，你連個將軍的名頭都沒了。”

伯嬴不言，是，連個將軍的名頭都不會再有了。

徐安接著扎刀，“不僅如此，你連妻子都保不住了。”

伯嬴臉發白，是，他的妻子正被許鶴儀關在籠中。

徐安笑嘆，“你與宣德的前程，都毀在了姜姒手里，可憐！”

伯嬴悵然起，“沒什麼可憐的，時辰不早了，該啟程了。”

徐安盯著他，“伯嬴，你我雖各為其主，但我卻是賞識你的。”

賞識也好，憎惡也罷，都解不了他的困局。伯嬴不再與他說話，雙手拱袖作了一揖，轉往外走去。

“你走吧。”

那人在背后低聲說道。

伯嬴一頓，徐徐轉過去，見徐安正自顧自仰頭飲酒。

他便問，“將軍何意？”

徐安轉頭笑道，“你走吧。”

伯嬴怔然，“你肯放我走？”

徐安提著酒壺走來，“當年我放你一馬，如今亦能放你一馬。”

伯嬴著徐安，“那你怎麼辦？”

徐安道，“我自率軍去張掖。”

伯嬴百集，當年徐安放了他與姜姒，他說“徐將軍今日含仁懷義，他日伯嬴必舍圖報”。

如今他又在絕境之中，大概沒有什麼舍圖報的機會了，這樣想著，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他朝徐安深深一拜。

***

天大亮時，許鶴儀已命人押解著百出了上林苑，浩浩地往未央宮走了。

但這景再不似來時一般，天子龍輦關得嚴嚴實實不風，重兵兩旁陣，百亦在各自的車駕之中，一路上除了馬蹄雜，車轱轆，沒有什麼別的靜。

獵獵作響的“慶”字旌旗與赤底黑龍旗倒似一個笑話。

姜姒的籠子早在啟程前便換了半人高的小籠，此刻與許鶴儀一同待在王青蓋車之中。

籠子太小，蜷著不了，便想起了當年甘泉宮刑罰室那架籠子也是這般大小。那時日夜地被鎖在里面，從此便怕黑怕鬼。

許鶴儀著的烏鬢頸，溫安道，“再忍耐些，進了宮便放你出來。”

姜姒沒有回他的話。

他便笑問，“生氣了？”

“權力果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繼續道，“原先你從不會對我生氣，是做了公主之后才會有這樣的反應。”

他總結道，“所以子最好不要有權力。”

姜姒依舊沒有回他的話，他便沒話找話，“大軍已經啟程，不日后就要到張掖了，不管是伯嬴死還是許之洐死，都好。自然，都死了便更好。”

姜姒心中悲不自勝。但若許鶴儀登基，那伯嬴輸了會死，打了勝仗亦會死。他當年曾許之洐的命潛至甘州刺殺許鶴儀，那時的許鶴儀還是東宮太子，多年舊怨了，許鶴儀又怎會留下伯嬴。

問他，“大公子打算置陛下？”

許鶴儀挑眉笑道，“我說過，天子有天子的死法。”

他不肯一點關于姜恒的消息，姜姒便愈發擔心姜恒的生死。一，籠子便咣得一聲響。“大公子，恒兒是我的胞弟，他到底怎樣了？”

許鶴儀拍拍鐵籠，“阿姒，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姜姒臉蒼白，是，即便知道了又能怎樣，自己都似小一般被困住，又能有什麼作為。

那人又道，“我登基已是早晚的事，阿姒，你跟我進宮。”

那人繼續笑道，“但我不會給你什麼名分。”

氣度高華的人卻說著這世間最涼薄無的話，“你腹中的孩子自然也不能留。”

姜姒怔然他，“大公子便不顧及我的子嗎？”

他眉眼溫潤，“我有最好的醫，不會讓你死，但也不需你為我誕下子嗣。”

他淡淡笑道，“姜家的脈我不會留。”